二十年了,到今天我依然只記得《氣球》(這對一位歌手而言,是幸福,更像咒詛),隱然知道許哲珮持續創作,遲遲沒有大紅,可能因為自己並非她的行銷受眾,所以無從得知她後續發表的作品。
(新/自媒體時代十大懸案之一:許哲珮有在行銷嗎???)
直到《失物之城》募資出輯,我仍對許哲珮更臻成熟的創作一無所知;因為金曲獎入圍名單,出於好奇,上了串流平台試聽這張專輯,就像自上古洪荒風雨交織、雷電交錯滾滾穿越而來,到達耳膜後直抵靈魂深處,在令人咋舌的編曲行進中,許哲珮用音樂說故事的口氣,時而如訴如泣時而雲淡風清,剔透的天真充滿好奇、至極的悲傷卻灑然無謂。
《失物之城》,有眷戀、離散,有死有生更有將滅卻永不熄卻的希望之光。
這張專輯的「音樂性」似也不必再由我耍花槍贅言,按下播放鍵,音響流淌出來的堪可創造多維宇宙;而,絕大多數華語流行音樂專輯為顧及「歌曲傳唱度」(口水歌、韻腳歌)而屢屢佚失的「故事性」,《失物之城》彷彿空中旋轉三圈半完美落地,技驚四座。
「冰樂精靈」不足形容許哲珮在現當代華語流行樂壇達到的成就,在我看,「音樂謬思」四字,她當之無愧。
音樂謬思,靈火燦閃
請海涵我只是個業餘樂評寫作者,關於曲、編曲等純音樂性的評論本非我所長,這篇樂評,我準備將重心放在許哲珮的歌詞創作。
「他們的相遇/狂妄的那場雨/淋濕了頭髮/躲進彼此的心/黃昏的燈還亮著/燃燒炙熱的愛情/詞不達意/說不清靈魂註定(<最後一封情書>)
寥寥幾段,像讓我們親睹烽煙四起將要陷落的香港,牆前互託終生的白流蘇與范柳原,靈魂註定,是「量子纏結」,屬於今生今世至死不渝的,永恆羈絆。
「煙霧瀰漫圍繞這座小鎮/忽明忽滅聽那誰在說話/充滿色彩的小屋亮著燈/在這座溫泉小鎮/是你是我是風是雨是歌/請跟著我穿越時光的門/回到很久以前那些很久以前/如夢似真一切可能/乘坐馬車遨遊人生/歡迎來到溫泉小鎮」(<溫泉小鎮>)
用好一點的音響,開頭第一個字「煙」劇力萬鈞地抓耳,強制將你從現實的泥淖裡抽起,做好準備進入她的幻樂國度。
「流浪的歌者來到我夢裡/翻閱往事織成吟遊的詩/回溯的記憶纏繞成紅色髮絲/開啟捕夢的儀式/草藥和火焰印記和礦石/舞蹈未知占卜破碎的心/呼喚星辰呼喚日月呼喚雨聲/潺潺流水祈求豐盛/煙霧繚繞歌頌本能/你已來到巫女小鎮」(<巫女(Ki-Pataw)>)
專輯中段的<溫泉小鎮>,整張專輯次短的一首歌,編曲的火焰聲和瓶子撞擊聲,交織出幻麗迷離的氛圍,華麗展示,明明白白告訴你,歌者如咒如靈的音樂魔法玄魅再續,深勾你好奇、抓緊你耳朵,並鐵板承諾,你將不虛此行。
「透惕」只是簡單的倒裝詞(比如把閃爍寫成爍閃),不簡單在,認真搜索,華語流行音樂歌詞史,曾如此倒裝僅黃征<今晚你真美麗>、方文琳<藍色的眼淚>,雖非前無古人,但想必也難有來者(畢竟並非每位詞人都具備相應文字功底);而「透惕」二字配合旋律設計也很抓耳。
恕我直言,輕率評論這張專輯沒有抓耳曲目的人,你一定沒有一個字、一個字聽這張作品,再不然,就是被暢銷流行樂的審美荼毒太深。
「秘密藏久會不會生病/生病之後會不會凋零/凋零以後能不能夠撫平」(<My Little Secret>)
頂針是個尋常的修辭法,但連三句、雙頂針,即便在純文學創作裡也屬罕見,且這三句情緒連綿堆疊,是叩問,更是懺情述說心中傷痛;音樂謬思一次華麗轉圈,她做得到的,有幾位「文青」詞人可以做到?
「年齡最長/身世不明/死不足惜/他的一生/結束在高挑石窖裡/有一扇窗/至少人生的終點/還被施捨一點光」(<石版畫家之死>)
創作者的一生,為生存廉讓一身苦練臻成的技藝,直至無人聞問地孤絕老死,唯窗外不情不願透進的光,像莫可奈何只好接引他去向天堂,又或,是一位不沾不滯的神祇見到他一生愴痛,無感無情勉為其難的隨興一瞥。
「記得我此生光輝/繁花一場/活過就能明媚/唱完這首/離別的歌/我們共生/萬物共存」(<離別曲>)
音樂謬思對死亡凜然不懼,什麼是地獄、哪裡是天堂?人生就是一場漫長的盛開,當凋敗時刻到來,無須費神傷感,「具體意義」的永恆即是--腐朽與萬物同存。
「一個人的思念/嚐起來都覺得酸/你不在的夜晚/星空都遺憾」(<在沒有你的城市晚安>)
譬喻是最能引起聽者共感的修辭方式,曾經真正愛過的人,都知道思念嚐起來多麼酸澀;而星空也遺憾的夜晚,完美類比當「你不在」,我心中究極傷感。這樣的靈思妙筆寫出一句就少一句,我輩寫作者絞盡腦汁為的也不過就想擁有許哲珮調度文字的能力。
<Someone Over the Rainbow>柔情萬千、<戰>讓人感到如臨大敵。前者與莫子儀的對唱編排完全不似華語流行音樂男女對唱的傳統形式,開啟男女對唱新紀元;而後者則是一齣磅礡,充滿畫面感的戰爭,讓我「聽見」電影《赤壁》決戰。
「魚不要的那座海洋/雲不要的那片天空/他丟掉的那段愛情/你遺棄的那個自我」
這位太太妳真的可以再誇張一點!(崩潰
最後一句輕描淡寫、軟弱無力的「我在這裡」,我的天啊妳被遺棄了耶,可以不要那麼無所謂嗎?這首歌根本恐怖片我需要去廟裡收驚……而這首歌,或許正是我們的音樂謬思從七歲就展現創作天才,直到以《氣球》揚名,企圖用音樂實力結交知音,卻因為長得「不夠主流」,又或不願迎合演藝圈的虛假、血腥,拿音樂以外的個人生命來「製造」新聞,而遭主流音樂市場、金曲獎重要獎項嚴重忽視的一首,傷感、看開而至無聲的微弱回應。
創作也許正是這樣孤絕又快樂的一件事,即便全世界都看不見我、聽不見我,我依然可以繼續寫下去直到地久天長,迎來屬於我和我作品的石爛海枯。
我輩寫作中人,有幾位能像音樂謬思一樣真正做到蠻不在乎流量、聲量,不討好市場,只苦心孤詣交出一首首(篇篇)好還要再更好、波瀾壯闊幽微精深並俱,而足以傳世的作品?
她,穿雲透雨而來
方文山也是一位極富「故事性」的詞人,但方文山的成功,直白地說,得歸功「中國風」在中國市場「渾然天成」的「價值」。同為把音樂當小說寫的全能詞曲創作人──音樂謬思許哲珮,二十年來,她以自己的鋼鐵創作實力,寫出華語流行樂只此一家、再無分號的風格。
純屬個人觀點,陳珊妮、吳青峰同是唱作俱佳的全能音樂人,但就創作論創作,他們的「文青型」歌詞,意境的深邃杳遠、意象的層巒疊嶂,對比許哲珮手揮五弦、奇峰迭出的文字調度實力,恐怕也要略遜半籌。
聽這張專輯,正是在混濁而苦痛的現世裡,情感創傷、工作受挫、家庭失和,人生壟在一場難以避逃的暴雨狂風中將要絕望時,電閃雷鳴間,許哲珮用她的聲音、她的音樂作品,猶如遠方巍然一座古老燈塔閃閃冥冥的光,穿雲透雨而來。
請見諒我僅能做出這樣子的論述,但實在想大聲喊話,金曲獎的評審們,拜託耳朵再撐大一點,一個字一個字聽許哲珮的詞,許哲珮值得不只一座最佳作詞獎!
音樂謬思,我心懷至高敬意地這麼說:作為毫無花邊緋聞、營銷手段,憑音樂實力創造多維宇宙的現世女神,妳對音樂難能可貴的專情致志,正似《百年孤寂》裡,不言不語在自己房間反覆雕造一座又一座小金魚的邦迪亞上校。
《失物之城》在我心中,絕不是「落選的金曲獎最佳國語專輯」,它不需要金曲獎,它是「最佳音樂專輯」,無分中西,由古貫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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