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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我父孤雛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15 分鐘

(獲2022臺南文學獎華語散文優選)

(文末附評審簡評及決審會議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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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想不起來上次喊你,是多久以前的事了?爸,我隻身在台北工作,一人上班一人下班,一人吃飯一人睡覺,但在無數個夜裡,我做著相同的夢──視線變得很低很低,我是個小手小腳,你輕輕就可以舉到頭頂的孩子,我赤著腳回到大溪鄉下,在那片你種的蘭花園前看著一整片黃金跳舞蘭生機頑強地漫開,爸,那個時候的你笑聲多麼爽朗,媽的臉上不見倦容,那時,我和姊姊彼此追逐奔跑,天真、純粹,彷彿水晶球裡的幻夢童話。

  你和媽,曾是我和姊姊的全世界。

  而今,我們一家人義無反顧順時間之河,一步步,丟失彼此。

  爸,我屢次假記憶魔術召出你,是想將你牢牢記下,或反覆以我的意識增修刪改你,到最後,你會不會成為一個我永遠記得,卻半點都不真實的人?我懷疑我的記憶,勝過懷疑你。

  你與媽離異另組家庭至今,我們只有過兩次連結。一次是七、八年前,在姊姊積極安排下,你南下高雄,一間熱炒店裡與我們姐弟仨多麼難以忍耐的疏離又妄圖熱切地談著話;過後幾天,你接連來了兩通電話,電話裡對我說卻彷彿喃喃自語:「爸爸匯錢給你,你還要唸書,需要用錢……」

  我當然沒收到過你任何一筆錢,在熱炒店你讓我們盡量點,我是唯一什麼都沒點的人。爸,我理解你想補償的心理,可我早已不是小孩。

  我從媽那裡聽聞你過得不好、非常不好,但我別無他法,我們的生活也是捉襟見肘。你在我和姊姊國中時,受夠了媽與阿姨間無休止的爭戰做出「選擇」,離開以後,其實你心底知道,對媽,我、姊姊還有尚未上幼稚園的弟弟來說,你的離開有多麼無情,你親手摔碎了這顆水晶球。

  我們血脈相連永遠不變,但自此活成了兩個平行世界。

  媽沒有索要一毛錢贍養費,只堅持我們三姊弟監護權必得歸她,我們過得多麼不好?爸,你知道十幾年後,姊姊屢次提起,她荳蔻年華的國三時期,永難忘卻的屈辱就是每個禮拜午餐費遲交,被班導師公開在全班同學面前催討:「不交錢就想白吃白喝啊?」

  但我想知道的是,爸,不論你過得好不好,你快樂嗎?即便你和阿姨再生下了一對子女,可是你人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姊姊,養育她、呵護她,看著她從爬到站起,牙牙學語第一次喊出「爸爸」,你這輩子初為人父的甜蜜與苦澀都在姊姊一人身上,這是絕不能夠複製的,你快樂嗎?我問出這個問題,卻隱隱然知道答案。

  愛不能複製,縱然已經變質。

  多年後,同父異母的弟弟臉書上私訊我,不斷喊我大哥、大哥,接著說他有困難:「大哥幫幫我。」我不知道怎麼回應,於是,沒有回應。

  第二次的連結,是媽到醫院探病時語氣慌張質問:「護士怎麼打來家裡告訴我,說爸爸打去醫院要帶你出院?你有打給他嗎?」我壓根不知道你手機號碼,絕無找到你的可能。爸,你早將監護權讓渡給媽,那時媽斬釘截鐵這麼說,我們姊弟三人任何一個跟著你,必定餐風露宿,我理解,從此你已不必再對我盡父職親權,我們在法律上彼此已不相關,因此,儘管你去電醫院那時,真有心南下尋我,醫院也絕無放人的可能。

  本來骨肉至親,但你而今卻成為我在人世難再相見的天涯過客。

  我想釋懷,卻經常傷感。每年父親節,若不是用工作麻痺神經,就是在家裡睡掉一整天;爸,我和姊姊從幼稚園到國小畢業每年合力手作送你的父親節卡片,應該已全數佚失了吧?我記得那麼清楚,姊姊塗鴉、我的字,略顯單調且粗糙的那一張張卡片,全是藍的,天空藍寶藍湖水藍孔雀藍,書店買來的各種藍色紙張,父親藍。

  祖母是泰雅族裔,你有一半泰雅血統,從父姓的你是平地人,只從小在山裡長大,膚色、面孔,你性格裡的爽朗與對朋友的重視,加上一點點的口音,經常有剛認識的人粗魯直白問你是不是「山地人」,你總笑著回:「我媽媽是。」

  爸,有天媽告訴我,你為取得原住民身分已改從母姓,並連名字也一併改了,她說:「好像可以領到一些福利什麼的……」知道這件事時我突然迷惘了起來,名字是人的「標籤」,你換掉這個用了大半輩子的名字,據說有高人指點,是一個「財源滾滾」的新名,然而爸,我在想,人的一生縱然會受運勢左右,但性格、責任感、態度,哪一個不是通往「勝利成功」的關鍵要素呢?

  但你還是你,爸,關於你的一切,你年輕時的眉眼與笑容,你粗礪的大手、偉岸的背影,已銘印在我記憶,而蒼老的新生的、陌生的你,若我們有天可能再見,我或許會略微遲疑,但依然會毫不猶豫地喊你:「爸。」

  聽到你改名的消息幾個月後,並非出於愛或忠貞,當時我三十出頭但活得懊喪頹靡,被精神疾病糾纏多年,我想我應該更新自己,把那個總帶給家人麻煩的舊的我,打包丟棄,開啟一段新的旅程。

  是這樣的心情,我成為三姊弟裡頭一個到戶政事務所改姓的人,名字也改了,爸,我想你還是會叫我「大頭」或「頭頭」吧?在你心中,五歲的我和三十歲的我,除了生理外在,也許根本沒什麼不一樣;又過了幾年,生到第三胎的姊姊也去改了名,她讓我三個姪子姪女全部取得原住民身分,出於金牛座的一種殷勤實在。

  祖父早亡,祖母改嫁,爸,你小時候像個沒人要的孩子,經常和姑姑一起餓著肚子,幸好你們能夠從山裡找到野果野菜胡亂餵飽自己,但飢腸轆轆的童年是不愉快的嗎?

  多年後因為金錢往來而與你交惡的姑姑,跟我聊小時候的事,想起你這個曾揹著她走上幾小時的路去看醫生的哥哥,總是嘆氣,沒有辦法真正原諒你,也鐵不下心腸脫口說「恨」,只是反覆地對我說,像是想從我的回應裡確認些什麼:「你爸爸喔……是一個很好的人啦……只是錢的事喔……」

  姑姑說起和你一起在山裡長大的那段日子,總說得眉開眼笑,她說自己就像個女泰山,爬到高高的樹上拉著藤蔓從一棵樹盪到另棵樹,簡直不要命;她更酷愛在盛夏午後,奔向山澗的小瀑布眼皮眨也不眨便往下跳,在冰涼溪水中與你歡暢嬉鬧。

  我和姊姊的童年,也曾經乾淨明亮一如晴空碧藍如洗。

  爸,還記得你過去多麼熱衷於山溪野釣,經常一出門就是好幾天,有時和親族朋友相偕出遊,有時我們一家四口(那時弟弟尚未降生)逕自在河邊搭起帳棚,我們在河水邊生火野炊,我和姊姊會脫下鞋襪踩進水裡,一邊聽著媽喝斥注意安全,一邊讓水節節上升到膝蓋。爸,你總是拿著釣竿愈走愈遠直至不見人影,山中不知年,在我們三人百般無聊的漫長等待後,提著一簍戰利品出現在我們面前,指著某尾掙扎著難以呼吸的溪魚笑著說:「這尾烤熟了一定好吃!」

  好吃嗎?我記得那種野味混雜鹽巴的味道,但不很肯定是否好吃。

  最記得有次,山中驟雨,我和媽、姊姊躲進帳蓬,眼看急而強的雨水不斷滲入帳棚縫隙,我們卻只能乾坐在原地著急地等你。這時,媽起身,她的表情堅決、篤定,她輕按了按我和姊姊的肩,對我們說:「我出去找爸爸,你們在這裡等爸爸媽媽回來。」

  她掀起幕簾、收緊外套,悍然無畏走進狂嘯著,彷如漫天飛針瀑瀉的大雨中,朝迷濛石堆遠處亦走亦爬呼喊你的名字。爸,那時小小的我真的怕,我們一家將喪命於此,幾日後河川下游某路過老婦尖叫著發現泡爛了的屍體,或就此漂流入海,成為水底王國的子民。

  我和姊姊情緒緊繃地盼啊盼,總算盼回你攙扶著媽,歸來。

  又有次,我們同你一大群原住民朋友,前往中部某個我早不記得哪裡總之荒山野溪邊露營烤肉,半夜興起,你和他們扛起狩獵用具一同入山獵飛鼠,我們母子三人則守著炯炯營火,目送你們隱沒在樹林黑的彼端,又是漫長等待。

  兩、三個小時後,你們凱旋回返,爸,當你剖開飛鼠的肚子,對媽和我們姊弟說:「這腸子固胃。」挖出一肉塊遞到我們眼前,當時我只感覺一陣反胃,我們集體搖頭拒絕,只你和朋友們生腥不忌地吞下它。

  爸,我從溪水倒影中,見到你因身處大自然而益發俊朗輕快的神氣,與你和朋友間相聚的豪飲大笑截然不同,因此我這麼想,可能自始至終,你都是屬於部落、屬於山林、屬於溪河的,你不適合成為「都市人」。

  偏偏,這由不得你。

  爸,奔竄在你身體裡的原住民血液,流到我身上全斂為文明。

  長大以後,我厭惡野外活動,且視溪邊戲水為把自己送往鬼門關的愚昧舉動;享受喧囂但安穩的都市生活二十幾年。大二那年暑假,大學同學半推半拉邀我往花東單車環島,我明確感覺到,潛伏在我體內的你的血液蠢蠢欲動,於是我點頭答應。直到騎著登山車,喜不自勝地於海島東部重逢綠水青山,乍然回想起,烈日下,蒸騰在我額上的鹹汗,斗大如你當年肩起我攀越險峻山道時掛滿的涔涔水珠。

  回望童年,那時與姊姊無話不說、真金不換的情誼,對比長大後人前人後簡直機關算盡的心機,那感情,多麼潔淨明亮。

  山中長大的童年在今天聽來,是個遠不同此時此刻都市化更鉅的一場幻異夢境,那麼讓人神往,卻再不可及。我想,童年經驗對一個人的成長絕對存在巨大影響,爸,你沒有爸爸、沒有家,剛剛退伍、一窮二白,就著急和媽結婚,我猜,年輕時的你,心底最最強烈的渴望,該就是,有個屬於自己的家吧?

  我從沒有機會正面質問你,但這個問題從我青春期開始,就不斷在我腦海裡反覆盤旋:「爸,你為什麼,要親手毀棄這個家?」

  或者這非你本意?

  姊姊曾義憤填膺但我不能不同意她:「大人的感情失敗了,活該讓我們小孩一起受苦嗎?」但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接受「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這句話強烈的卸責之意;姊姊出嫁以後,全心全力經營家庭,而我也從未在「情慾流動」旌旗飄盪的同志圈裡,對任何一任男友不忠。

  爸,善待自己的另一半,是我們姊弟從你身上學會的一件,最重要的事。

  我揮別高雄的家人,收妥行囊來到台北這座溼熱的盆地,在喧騰的日常裡成為一個為生計而奔忙,所謂「都市人」,不過短短幾個月光景;夜裡,每當我回到洞穴般租住處,不亮燈,感覺自己一口口吐出薄且病氣的霧,冷氣冰鎮著疲倦而萎靡的身體,爸,我感覺我真正開始過屬於自己的生活,可能孤獨,也將無有捆縛。

  而總是在這樣的時刻,這樣一個全然肩起自己人生,扛下責任,這個最確切感受到「存在」的深夜裡,我想起你,爸。

  我太多年不去想你了,以至於,我幾乎下意識說服自己誕降於無父無君的城邦,在媽沛然的愛裡長成,承繼了她的陰性、她的悲憫堅貞,承繼她作為商人無傷大雅偶一為之的算計;而漸漸,愈來愈少追憶你是怎樣假日一到,就帶著我們一家人投向山林湖海的擁抱。

  爸,你真真就像懼怕我和姊姊被文明禮儀規訓成某一款人人稱讚,卻無人真心喜愛的模範小孩,而不斷在我們身上澆灌以,野性。

  我希望有了新的名字的你,會好好的、希望你會快樂,笑著和朋友喝酒唱歌。

  每天早晨昏昧時刻我從床上起身,走向浴室,鏡子映照著我尚未真正清醒的倦容,我清楚看見,下巴蔓延的參差鬍髭,正是,你的標誌。


【簡評/凌性傑】

  在文學獎參賽作品中,告白體的散文從來不是主流。

  我喜歡<我父孤雛>,是因為告白的方式太過動人,處理感情的態度極其真誠。敘述者語他的親生父親其實不熟,面對不熟的血緣至親,他究竟該怎麼說出內心話?不負責任的父親,跟忠於同志愛情的敘述者「我」,正好形成強烈對比。「父親」與「自己」,都是渴望家庭溫暖的人,卻都無法擁有完整而美好的家。這篇散文的高明之處,在於敘述者不激情,簡潔俐落且不動聲色的表述,優雅的文字底下藏有強烈的情感波動。不以受害者自居,不帶怨念、憤怒地交代父親造成的傷害,在在顯露試著去理解的深情。這篇文章深情地為父親獻上祝福,那或許就是讓自己好過的方法吧。結尾照鏡一幕,自己的鬍髭形貌宛如父親,印證血緣羈絆,文章收束得很有韻味

【決審會議紀錄】

初始獲兩票

方(方梓):這一篇在寫父親、族群、家族認同。父親有二分之一的泰雅血統,主角是四分之一,爸爸跟媽媽可能因為感情不好離婚,由媽媽帶小孩,他認為跟爸爸的關係早就沒有了,但作者提到爸爸有一天突然改了原住民姓氏,沒有明確說明原因,可能是為了享有一些漢人沒有的紅利。後來作者是第一個去改姓氏的,應該是基於對血緣上的認同。這篇故事在寫父親無法融入漢人與家庭之中,反而是在跟原住民喝酒聊天時能找到歸屬,所以他認為父親是孤獨的,像孤兒一樣存在家族當中。他選擇第一個去改成父親的姓是因為想要附和父親,就算他們沒有什麼聯絡,卻想要認同父親。相對他的姊姊結婚後將外孫的名字改成原住民的姓,因為姊姊是務實的、是金牛座,這和主角的出發點是不同,是因為同情父親的孤獨。寫這種漢人與原住民結婚的主題,過去都是寫女性要融入男性的家庭中,但這裡是從一個同志男性出發,寫一個少數族群在一般家庭中很難撐下去。不過這裡沒有清楚寫到父母離異的原因,是文化認同或是感情因素。

凌(凌性傑):另一票我投的。我喜歡他的少數觀點,很特別。這個兒子是男同志的身份,他跟父親之間有許多曖昧、無法說清的關係,父親很早就離婚離開家裡,所以他跟父親唯一的連結只有血緣上的牽繫,而且他最後寫得很好。他看著鏡子裡面鬍渣的樣子,其實和爸爸很像,敘述者(男同志)很專一,不像爸爸那樣多情,他自己有精神上的疾病,慢慢從精神疾病找到自處之道,我覺得他可以不帶怨念與憤怒去理解父親,並為父親獻上祝福,這樣自我調適的方式蠻感動我的。他的文章不斷拋出情節,但拋出情節時是不動聲色地表達對事情的看法,敘述俐落、文字背後有強大的精神波動,這是我喜歡的地方。另外,把題目定調成〈我父孤離〉,是因為裡面寫到爸爸對家是有渴望的,卻成為家庭的破壞者,這對比出「衷於同志愛情的我」的身份,在參差的對照裡找到很好的平衡點,透過告白體的形式說出對父親的深情,與自己的處境。

方:因為這個題目就會吸引別人。

周(周芬伶):有點太政治正確了,會讓我特別留意他是不是刻意的。他跟爸爸既然從小這麼疏離,卻又對他爸爸有這麼深的情感,有點沒辦法說服我。會是因為他設定好這樣的題材去書寫嗎?這會讓我打上一個問號。

方:有些地方蠻感人的,爸爸一直說要給他學費要他去讀書,但主角卻從來沒收到,他寫出父親的困境,而這個困境與他自己的同志身份是有些謀和的,所以父親雖然是個異性戀,但他也從父親上看到與自己相同的孤獨。

最終得分

方梓:9 凌性傑:10 周芬伶:6 共25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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泯滅天使唱遊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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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底是一幕幕倒退風景。 虛無中降生、無愛裡長成,泯滅天使屬於更高維度的未來,卻困於現在。他有一張潔淨的臉,上個世紀曾經愛笑,而後,刀槍劍戟無情剟傷以後,千瘡百孔的軀殼裡他復甦,準備用靈魂四散的光與焰火,滌洗世界。 如果寫作有更多可能--懺情又異質,纖細卻爆裂,我將化身泯滅天使,重建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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