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茗芳（二十九）

待晚一步獲報的劉淳宜趕來時，人群已分作兩撥，黑壓壓好似兩大朵黑雲。其中一撥毫無意外，正是以輪椅上既熟悉又欠揍的身影為中心，另一撥則是……小醫仙？

由於行醫問診時常出入城鎮，圍觀眾人有不少都曾受小醫仙救治，此時見恩人竟和那萬惡閣主處在一塊，當真痛心疾首至極，圍在她身邊苦口婆心百般勸告，說道大夫仁心仁術醫術精湛，莫要同惡人交往自毀聲譽，如今回頭仍不算晚云云，只差沒脫口而出讓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小醫仙兩眼空洞，已然默默打起腹稿。

母親大人膝下，敬稟者。孩兒識人不清，誤交匪類，行醫生涯恐怕將斷送於今日。兒不肖，無顏回鄉，不能侍奉左右，巴拉巴拉，叩請福安……咦是這樣寫嘛？哦對還要有末啟辭，兒春姑……敬稟？敬上？稟上？

楚泓對於眾人指責喝罵絲毫不以為忤，甚至有興致和他們一搭一唱起來──雖然毫無誠意。

「喔。」

「嗯。」

「哦，是嗎？」

「呵呵。」

「您說得是。」

「真正原因……」清秀的面容無處不透出懶散，斜斜撐著右頤，只差沒拿小指搔挖耳朵。「沒蒐集全，心裡不舒爽囉。」

直到黑沉能賽鍋底的老面孔自人群中穿出，少年臉上似倏然發光般神采飛揚，與方才簡直判若兩人，嘴角揚起一抹促狹。「來得這般剛巧，你怎地總是能趕上精采處？難道便那麼在意我的情況？」

充當背景板許久的王盛眉心一皺。不知為何，他聽不得楚泓對其餘人等，尤其是疑似其幼時玩伴的如意樓少掌櫃說這番話，乍一聽，胸口總是莫名窒悶。

「我倒想問，為何幾次鬧騰事兒總會有你？」劉淳宜繃著怒容，說道：「鬥茶大會，我們如意樓亦是主事，任何可能干擾鬥茶之事，皆屬我等管轄範圍。賽者嚴禁私下比試鬥毆，還請諸位……莫要壞了規矩。」

似乎在告誡楚泓等人收斂風頭莫要滋事，細細品來，又若有似無的迴護。

奈何輪椅上是個沒眼力見的。

「哦──秀才兼主試？」

劉淳宜目中寒芒一閃。「你是懷疑鬥茶大會的公平性？」

眼見肯認弧度已成，王盛只得疾伸手摀住說不出中聽話的嘴，權當亡羊補牢，然而小醫仙更快，三兩下分開眾人，裹挾著保住飯碗的氣勢，伸手拂向楚泓面門。饒是王盛苦練目力，也只能瞥見她指間閃過的一絲金芒，殘影過後、眨眼之間，開了口的楚泓只餘唇舌能動，卻發不出半點聲響。

王盛微微一怔，也暗自鬆了口氣，忙藉劉淳宜的臺階順坡下驢：「能有如此機會與各位切磋，我等豈敢造次？楚閣主對諸位前輩的本領見地極為崇敬，只是……咳咳，少年心性，又是首次參與這等大會，緊張之餘，言語不免失了分寸，咳，絕非有意冒犯。」

周圍眾人面上黑的齊齊整整。

只差沒說他童言無忌了。

扯謊還能扯得更誇張點麼？

有了主事之一的如意樓介入，圍剿只能是雷聲大、雨點小作收，楚泓三人此行之收穫，僅獲得入賽資格及全城仇恨值二項，上茶市找個製茶師傅的打算也不了了之──雖然除楚泓以外的二人對此早有預料。不知是否因這層緣故，小醫仙帶著王盛難以讀懂的複雜神色，拒絕隨他倆回閣，轉身晃悠悠隨著人群散去。

驟然失去聲音，楚泓卻未如何驚駭，亦無憤慨之情，只深深望了眼離去的矮小背影，緩緩點頭，肯許了王盛提議。

還是回閣的好，相看兩厭，久留只是徒惹紛擾。

但他萬萬料不到的是，品神閣前等著他的，卻是另一場紛擾的開始。

「你便是此間閣主？」彷彿在此矗立百年之久，一身差役服飾的中年男子候在洞開的閣門前，面容僵硬有若石雕，遠遠望見一高一矮身影湊近，嘴角才勉強吊起，說道：「本府接獲舉報，品神閣似有不合規令之處，望請閣主配合。」

少年一瞬間的瑟縮並未逃出他眼，皮笑肉不笑的神情越顯可憎。

閣內聲響不絕，想來已有一批差役正大肆搜索。一名差役急趨而出，觀其服色，當比外頭這人矮了一級，手捧布巾，遞到上官面前。中年差役假模假樣掃了兩眼，抬手遮鼻，空餘的手輕擺幾下，嫌惡道：「放一邊去。」

那人略一欠身，轉得身來，王盛不知何時悄然站到他背後，伸臂攔住他去路。中年差役嘴角向下一撇，陰陽怪氣道：「閣下這是想妨礙辦案麼？」

王盛微笑道：「自然不敢。草民只是想見識下，究竟是搜出什麼令大人失色如此？」

中年衙役嘴角彷彿要掉出削尖的下巴，拖著長調說道：「你是信不過本官，疑心我們栽贓陷害？讓他瞧瞧便是，死也死得明白些。」王盛早在湊近瞬間看清布巾包裹之物，當即順著對方鬆手退開，慢悠悠踱回楚泓身邊，低聲道：「老鼠的腐屍。」

上一刻仍疑懼不安的少年神色驟歛，眸光一沉。

有小右在，品神閣半隻臟蜋也沒有，更別說是耗子。

隨即細碎聲響如潮，無數老鼠自大門湧出。中年差役冷眼看著鼠群掠過腳畔、竄入荒草廢墟，揚首沖王楚二人一笑，悠悠說道：「品神茶閣鼠患猖獗，有散布疫病之虞，卻不思悔改，聚客歛財。看來……楚閣主必須隨我等入衙一趟了。」尾音方落，小右歡然躍出，張嘴便咬殺了二隻耗子，叼著獸屍朝鼠群逃逸的方向追去。

楚泓指向兀自搖曳的草叢，不知何時已能出聲發話：「正如大人所見，品神閣四周有許多捕鼠能獸，這耗子恐怕非我閣中所有。」

領頭差役依舊笑得生厭：「若要申辯，五日後上得府衙，大人自會留你分說。」

留下兩紙封條，一眾人大搖大擺離去。輪椅上的少年十指緩緩握緊，沉聲道：「若是查出品神閣內機關，以此定罪，本座認了便是。」

但若是膽敢聯合官府栽贓嫁禍，挫他燄氣……

楚泓從未如此想贏下鬥茶，教教城中那群道貌岸然、手段卑劣的傢伙「死」字怎麼寫。

王盛一面替他順毛，仍不免擔心：「品神閣被封，接下來幾日你可有打算？」

總不能全窩在迷宮裡練手，下頭的空氣點個火摺還好，若是燒整壺水怕不是要悶死。

楚泓略一沉思：「可能借用附近房舍，湊合湊合。」

附近的房子不是缺瓦便是斷牆，太克難了吧！

王盛雙手一拍，神色堅決。「我去讓玉姨孟叔想個辦法。」

「怎麼個想法？」住客棧？

「唔，在城裡隨便置個房什麼的……」

楚泓沉默了一瞬。

請問你們王家還缺乾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