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裡,開了窗通風,角落的電風扇也開著,依然很悶熱,雖然房東有附冷氣,但太耗電了,所以他們沒開。
江磐聽著電風扇發出嗡嗡的聲音,身上的汗因為熱而一直冒,極為不舒服,睡不著而睜著眼睛瞪著天花板,江硯在一旁睡得倒是很熟,好像炎熱一點都影響不到他。
關燈前,江硯就已經躺在床上睡了,眼角紅紅的,因為這天高一段考成績出來,雖然進步了兩名,但考題偏難,均分只有七十幾,晚飯後被徐瑞麗以此為由揍了一頓。
很小的時候江磐還會被徐瑞麗大發脾氣、凶狠打人的樣子嚇到,後來就麻痺了。
做為家裡屬於比較聰明、比較「幸運」的孩子,江磐有時不知道到底是徐瑞麗精神錯亂,還是他自己才是精神錯亂,上一秒鐘徐瑞麗還在惡狠狠地教訓江硯,下一秒鐘,就能和自己說說笑笑──有時候他寧願徐瑞麗對三個小孩都一樣惡毒,這樣他才能全心全意相信徐瑞麗是個「壞母親」。
事實卻不是這樣。
在他打球受傷的時候,媽媽帶他去醫院悉心包紮、耐心帶他去中醫診所針灸,江磊腸胃不好,徐瑞麗總是會準備適合江磊的食物,就算是江硯,生病發燒的時候,徐瑞麗也會帶他去看醫生、照顧他。
看著江硯悶不吭聲地被打後回到房間邊流眼淚邊繼續讀書,雖然不喜歡這個景象,但如果江磐想逃避、躲回房間,徐瑞麗便會質問:「現在是怎樣?我是甚麼洪水猛獸?全部都躲得不見人!」
如果不到客廳陪她轉移注意力,她可能很快又要和爸爸吵起來,非常累人。
把書讀好、考試多認真準備,就不會像江硯一樣,他和江磊對此已經有了默契,也不要去糾正媽媽所做的一切,順她的意,可以風平浪靜過完這一天。至於江硯,他能自己消化這些情緒,就算關心也只會說沒事,不如不要管。
有時候江磐還會埋怨江硯,如果大哥聰明一點、會讀書一點、會討媽媽歡心一點,他和二哥就不用這麼辛苦。
說起來,他們三兄弟並不是很親近,江硯本就安靜,江磊更是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讀書,實際上很少會有交流的時候,偶爾在房裡空閒的時候稍微講一些話已經是極限了。
小時候他以為所有孩子都是這樣長大的,隨著年紀增長,江磐才逐漸認知到,江家這樣的情況不正常,儘管徐瑞麗對自己疼愛有加,日復一日逐漸令人感到窒息的感覺還是揮之不去──總有一天,他要脫離這一切。
他翻過身側著,房裡一片漆黑,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就在他昏昏沉沉準備睡去的時候,房間裡突然有了其他動靜。
因為沒有錢,他們只租得起兩房兩廳一衛的公寓,主臥是爸媽睡的,他們三兄弟則擠一間,三張書桌跟一個大通鋪,因為江硯睡相最好,所以睡中間。
黑暗中隱隱約約只能看見江硯另一邊有影子起來,江磐以為江磊是想去上廁所,卻沒想到二哥沒有離開床舖,停頓了很久。
然後他看見那抹黑影伏在江硯身上,似乎親了大哥,又好像摸了大哥的胸膛,衣服和薄被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還有江硯微微的鼾聲,無不透露黑夜裡發生的事情。
江磐瞪大眼睛,江磊在做甚麼?他在對江硯做甚麼?
心跳砰砰砰砰跳得飛快,他忍不住輕輕嚥了口水,然後聽見江磊喘息的聲音──他知道這是甚麼聲音,上了國中之後,他偶爾也會在浴室裡自己做,所以他知道。
直到江磊悶哼一聲,空氣裡有股略為腥臭的味道散開,又被電風扇吹散,衛生紙被抽出的聲音響起,那抹黑影躺回原來的地方,江磐都僵在原地。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睡過去的,睡夢中一直不斷被甚麼東西追著,疲憊醒來之後,便看見江硯在換制服,他們是兄弟,在房間裡換衣服也不是甚麼大事,但他下意識的往另一頭看去,果不其然看見江磊迷戀地看著江硯動作。
夜裡發生的事情不是他的夢。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如果告訴爸媽,他不知道到底江磊會不會被制止,還是會害江硯的處境更加艱難,於是只能沉默。
每個夜裡,只有江磐在黑暗中默默看著,江磊越沉越深、越來越變本加厲,他不知道江磊甚麼時候開始做這種事情,也不知道這種事情何時才會結束。
那時候,江磐不敢太早睡著,他必須看著江磊睡回去。
江磊準備大考前一、兩個月,因為怕他太熱、睡不好會影響讀書品質,徐瑞麗特別破例讓他們吹冷氣。
那個夜裡,老舊的冷氣機轟隆轟隆響著,試圖遮掩黑夜裡發生的事情,江磐看著江磊起身、又覆到江硯身上。
超乎常人能理解的事情,發生一次、二次或許會讓人驚愕,但是如果每天都發生,久了也就會麻痺、見怪不怪。
二哥眼裡只有大哥,根本不會往旁邊多看一眼,一開始江磐還會擔心自己睜著眼睛會被發現,結果根本是自己多慮了。
他沉默看著,或許是長時間在黑夜裡注視著這一切,視力在夜裡的變得敏銳許多。
江磊先是彎身親了親江硯的臉頰,然後小心翼翼的把江硯洗舊的背心往上拉,露出了胸膛,埋頭在那上頭輕輕舔弄。
江磐看著,心裏又慌又急,害怕江磊真的會侵犯江硯,但是他不敢出聲、也不敢動作,只能去看江硯,希望大哥能感應到他無聲的注視。
他朝江硯的臉看過去時,忽然對上了江硯的眼睛。
那個瞬間,江磐愣住。
人在熟睡的時候,眼睛不一定會全部闔上,有時會半張著,他死死盯著江硯的眼珠子,試圖判斷江硯到底是還在睡,或其實已經醒過來了?
江硯癱著臉,面無表情,就這樣和他對視著,在他還沒有搞清楚的時候,江磊像是舔弄夠了,抬起頭來,江硯立即閉上眼睛。
江磐意識到,江硯真的是醒著的。
他還沒回神,就見江磊撐起身體,接著輕輕扯著江硯的短褲、試圖屈起江硯的膝蓋把那條同樣破舊的短褲褪下,江磐忍無可忍,立即起身在黑暗中精準地抓住了江磊的手,「二哥。」
江磊停下了動作。
黑暗裡,他看不清江磊的神態,只聽見對方用氣音說:「……你終於『醒』了?」
江磊手臂涼涼的,口氣也是。
「……」江磐鬆開手,不知道該說甚麼,那個瞬間,羞恥、愧疚、憤怒各種不同的情緒倏然增生、填滿心臟,渾身都是冷汗。
黑暗裡,江磊輕輕笑了一聲,把江硯被扯開一半的棉質短褲拉回去,把上衣拉回原來的位置、蓋住了曾經吸吮的地方,在江磐的面前直接彎身又親吻了江硯的臉頰一下,替看似不省人事的江硯蓋上小薄被。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句話卡在江磐的嘴裡,他怎樣都問不出來。
對於他的沉默,江磊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睡覺吧。」
看著二哥躺回原來的床位,江磐盯著漆黑房裡,一夜無眠。
**
那個晚上發生的事情,直到江磊自殺,直到現在,他們沒人提起、沒敢討論。
江磐其實不是想問江硯是不是同性戀,他想問江硯,既然醒著為什麼不阻止二哥?
但他依然沒有辦法把真正問的問題問出口,而是問了另一個其實無關緊要的問題。
對於他的問題,江硯心中一凜,沒有回話。
就算現在徐瑞麗和江啟銘都已經知道這件事,但面對江磐,江硯還是下意識地想要隱瞞──他也從未和誰談過這些事情,不知道說出去之後又該怎麼辦、江磐是否能夠接受。
可笑的是,就算他知道江磐同樣喜歡男生,江硯還是一點都不想告訴弟弟自己也是。
他的沉默讓江磐知道了答案,病房裡亮著燈,因為進入休息時間,所以光線調得有些暗,他回想起那一夜,江硯滿臉麻木、雙眼半張地望著自己的神情。
在那些夜裡,江硯是不是知不知道自己也醒著、看著他們很久很久?其實江磐一直不敢確定。
當年才十二歲的他不知道該如何跟大哥提起夜裡發生的事情,更別說江磊自殺之後,江硯在家中越發沉默,他完全沒有機會提,也不曉得該不該提。
這些事情他們似乎註定無法搬上檯面說,不管是那一夜、江磊的死,或者其他任何甚麼跟人生有關的大事,只有血緣和家庭將他們可笑的勾拉在一起,無法脫離。
看著江硯警惕起來的樣子,江磐微微扯了嘴角,「……我高中的時候就喜歡男生。」
江磐輕易轉移話題,讓江硯微微愣了下,他嗯了聲,江磐高中的時候他已經到台北讀書了,只有逢年過節才會回去。
在發現江磊的日記之後,徐瑞麗面上裝作正常,卻緊盯他和江磐之間的互動,那時候竹南附近的房價還沒起來,她甚至為了讓江硯和江磐分開睡,不惜咬牙、投入全部積蓄,甚至去跟會,買下了現在這棟三層樓的透天厝──即便距離江硯離家讀大學也不過就剩不到一年時間。
後來江磐考上新竹高中,雖然是第二志願,但在江磊自殺後,江磐在成績上取得的成就,多少讓徐瑞麗還有些安慰,她和江硯的距離也拉遠了,神經不再那麼緊繃。
江硯回去,就像個盡責的演員,必要時上場演出闔家歡樂,其餘時間都安靜地呼吸著,更不可能沒事找事和江磐有甚麼來往。
江硯尚可在返家時才戴上面具,但住在家裡的江磐就不是如此,因為讀男校,他和同學之間的互動有任何稍微親密一點的跡象都會讓徐瑞麗神經敏感。
江磐知道自己還沒成年、他未來的志願需要花費七年甚至更多時間投入,種種情況都不允許他太早脫離家裡、失去經濟來源。
因為江磊,他曾經覺得男生喜歡男生是一件噁心的事情,但是他卻沒有辦法克制自己不要去注意男孩的軀體,他曾經試圖和新竹女中的女孩子聯誼,甚至和早熟的女學生一起去學校附近的破舊旅店「休息」──但是他對女生沒有辦法勃起,他差點失禮地在那個女生面前吐出來。
那些女人都讓他想吐。
那些頂著嬌弱面容、嗲聲柔氣有著柔軟胸脯的女人都讓他恐懼。
他不理智地想,這是徐瑞麗害的,她害他們兄弟三人都沒有辦法當「正常人」。
儘管他很清楚,性向這種東西根本不是能夠掌控的,不是誰的錯。
「那天……他應該嚇壞了吧?」江硯道,他說的是徐瑞麗去江磐租屋處的那天。
江磐點頭,想起那日的劍拔弩張,他是第一次和徐瑞麗這樣大吵,也是唯一一次反抗徐瑞麗,他累了,尤其是和學弟交往之後,面對媽媽、面對江硯、面對爸爸,還有一大堆的親戚,他覺得好累。
如果可以的話,他希望他的世界只剩學弟,其他人都不要有。
但那是奢望,打從出生就纏繞在身上的枷鎖怎麼可能會因為誰而輕易解開?江磐比誰都清楚。
「……我完全忘了媽有我那裏的鑰匙。」他說,「還好他沒有怪我。」
江硯想起徐瑞麗拿在手上的那串鑰匙,「……媽媽很疼你。」
江磐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江硯的口氣很平淡,很像只是單純在陳述一件事情,但是從他嘴裡說出這樣的話,又彷彿是一把利刃,在他們兄弟之間劃下一道鴻溝。
「……我寧願她不要疼我。」江磐最後說,他知道江硯懂他的意思。
江硯扯了下嘴角當做回應,他們的交談又句號了,他放空一陣子,也不管江磐還有沒有話要說,就縮進棉被裡面,把自己的頭矇住,沉沉睡去。
徐瑞麗和江硯的手術是早上第一台刀,七點多江硯便被叫醒,換上手術衣、裝上點滴、鼻胃管,坐在輪椅上被推到等待室。
江磐跟在他身邊,在他要進入等待室之前,又叫住他:「哥。」
江硯回頭看他,江磐動了動嘴,又問一次:「你真的要捐?」
一大早被叫醒,沒辦法吃東西、又冷,江硯臉色有些蒼白,卻笑了。
「真的。」他說。
江磐沒再說話,目送江硯自己滑動輪椅進去,站在那兒看著等候室的自動門關上,久久不動。
等候室很冷,裡頭還有其他的病人,空氣裡瀰漫著緊張的氛圍,江硯孤身縮在輪椅裡,看著那些病人和身邊陪伴的家屬說話,還有年紀比較小的病患哭鬧著說不要開刀,家長在旁邊安撫。
在人聲交談中,他顯得安靜,三十幾歲的大人了,不用像孩子一樣要別人哄,知道自己應該往哪裡去。
沒有等太久,護理師很快來推他進入手術室,他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看著頭頂上亮堂堂的手術燈,覺得有些不真實,四周都是手術人員準備器械的聲響,差不多之後,執刀的主治醫師來了,還有麻醉醫師。
主治醫師看著他,有半張臉都掩在口罩下,頭上還罩著手術帽,只露出一雙眼睛,盯著躺平的江硯看了一會兒,接著和江硯對了身分資訊,說明要進行的手術內容。
最後,「會緊張嗎?」主治醫師問他。
「……不會。」江硯回答。
「你很勇敢。」主治醫生頷首,朗聲道:「可以開始了。」
旁邊的麻醉醫生靠過來,他說話的聲音很溫柔:「大力吸三口氣,你就會睡著了。」
江硯點頭,配合著麻醉醫師數數的聲音吸氣:「一、二……」
他沒聽見那個三,接著再有意識時,混混沌沌的,好像聽見江磐在大吼,他想知道發生甚麼事情,但是麻醉還沒退完全,又昏了過去。
麻醉藥似乎有迷幻的效果,江硯覺得自己的世界都在旋轉,一幕一幕地繞得他頭昏眼花。
是阿嬤站在車門外叮嚀他,「你愛乖,才會有人給你疼惜。(你要乖,才會有人疼你。)」
是江磊和他站在電聯車的車廂裡,跟他說:「哥,我先下車。」
是徐瑞麗牽著他的手,對他說:「我的心肝寶貝。」
是爸對他說:「你先回台北吧。」
是好像有個人,捧住他的雙手,輕聲道:「一切會好。」
真正清醒時,已經不知道距離手術過了多久時間,江硯睜開眼睛,只覺得腹部深處一陣陣火燒一樣的疼,掙扎著想趕走疼痛的感覺,無意識地喊著「好痛……」聲音都痛得快要發不出來。
他一動,就有人立即靠過來制止他,「別動。」
江硯腦袋還沒清醒過來,呆呆看著不應該在此刻出現的男人,替他按下自費止痛藥的按紐,因為太疼了,他皺著臉,整張小臉都蒼白著。
隨著止痛藥透過點滴軟管進入身體,疼痛的感覺稍稍緩了些,劉春望坐在病床邊,替江硯抹去額頭上因為疼痛而冒出的汗液,眼裡是赤裸裸的心疼。
病房裡只有劉春望在看顧他。
「……好痛。」江硯又再說一次。
這次連眼淚都疼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