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社會學家岸政彥(Kishi Masahiko)的散文集《片斷人間》有個稍長的書名副標「貓、酒店公關與乘夜行巴士私奔的女子,關於孤獨與相遇的社會學」。作者在書中簡述自己的工作是傾聽人們的「生活史」,透過社會學的理論框架去分析和詮釋這些調查和收集來的故事,並據此去思考「社會」的涵義。然而他真正喜歡的,是那些無法分析也無法解釋的事物,那些無法放進社會學論文和報告的觀察與體悟;於是集結、出版了這本精巧的小書。
作者的工作需要訪問形形色色的人物,其中絕大部分的受訪者和作者都只有短暫的交集,通常只有採訪的那一、兩個小時。身為一名社會學家,作者有這樣的自覺:「記錄這種片斷性邂逅中所談到的片斷性人生,然後直接將其普遍性地、整體性地視為對方的人生,或詮釋為對方所屬的族群的命運,這其實是一種暴力。」一方面,作者認為該如何面對這個問題,是每位社會學家自身的課題;另一方面,我認為這應該是世間每一個人都會遇到的問題。
每個人都有著不同面貌和眾多面向,會發生數不清的大小事蹟,遇上不同的個人或群體又會衍生出新的反應和因果;而人生就是片片斷斷的組合。然而,見到他人人生的幾個片斷就為對方下定論,是許多人不自覺的習慣;也就是說這種「暴力」充斥著世間。不希望被這種暴力相待的人們,極有可能也會以這種暴力待人。雖說沒有人是全知的,但也正因如此,岸政彥無疑指出了一個並不專屬於社會學家所該意識到的盲點。
作者在這本書中訴說了許多虛構和非虛構的故事,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關於一個處於社會邊緣的四口之家的真實事蹟。在父親入獄,母親人間蒸發,孩子們被送至安置機構之後,住在這一家人正下方的公寓鄰居向當地的自治組織抱怨,說樓上似乎成了垃圾屋,出現大量害蟲。樓下住戶的天花板因而出現黑斑,黑斑附近還散發惡臭。在鄰居抗議了幾次之後,相關人等在公寓管理公司的陪同之下,打開了那間已無人居住的屋子的門。眼前出現的,是一間沒有任何傢俱,空蕩蕩的乾凈屋子。
這則故事的驚人轉折也是其收束之處,跟我讀到前三分之二時的延伸想像截然不同;嘎然而止的結束方式,帶給我一種「撕裂感」,但撕裂的是我自己而非故事本身。故事自有其生命,而生命沒有公式。
岸政彥說:「我們不僅透過搜集故事,塑造自己。我們也透過搜集故事,來理解這個世界。」事實上,我們也藉由搜集故事,來和他人產生各種意義上的相遇。我認為他對孤獨的理解十分通透:「我們都是孤獨的。在腦中,我們特別孤獨。再怎麼相愛的情人,再怎麼親密的朋友,都不會來我們腦中作客。」與他人建立某種連結的渴望,似乎早已刻寫在每個人的DNA。也許每個人都是孤獨的,然而故事(或說搜集故事的過程)讓我們不至於寂寞。
《片斷人間》裡的文章沒有統一的主題,也並非按照時間順序編排,比較類似作者岸政彥將其工作內容(包含大量的訪談和調查)過篩之後,那些可作為學術發表以外的「遺留物」,在日常生活中積存、發酵而成的隨筆。孤獨與相遇,看來都是人生所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