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襦回館是標準的行業公會,聚集紡織、服飾、時尚等相關字的師傅與徒弟。除了字的領悟傳承與切磋外,公會方不介入每個師傅獨特的手藝,專門負責製造以外的部分,例如原料收購、訂單分派、價格統一與拍賣、行銷與宣傳、跨業合作等,以及業內成員協調、師徒教育體制、日常人身安全等雜七雜八的項目(部分項目公會委外),算是行業成員與其他組織對口的單位。
可想而知,行業公會雖一致對外,對內沒少競爭。繡襦回館光定蒝就有近百間子館,男服女飾上衫下裙外袍內衣等等無所不包。曾有位年近古稀的師父不幸白天在酒肆喝醉時,提及自己招牌「彩華衣」色調的領悟,出自南域邊陲遊歷時遇到的神鳥孔雀、 蒐集牠一百根羽毛、多次打散拼接後頓悟。當晚,驛館特急用的名駒、展翅千里的巨鵬、還有「一日南北」的飛毛腿車隊全部往南急馳,據說她說完醉話起連續二十天,南域野外有大量人士目擊到禿屁股的孔雀,受波及的其餘鳥類族繁不及備載,附近小鎮販售的雞毛毯子價格一度翻倍。一個月後,約十家店推出極為類似的彩華衣,從此彩華衣不再是那位師父的獨門招牌。他的店面隨即熄燈。
但我想也不全是生意做不下去。在他喝醉酒的隔天起,繡襦回館裡九成師傅不見人影、過半分店暫停營業,他反而成為繡襦回館裡唯一老資格的名家,那一個月給他賺得盆滿缽滿。我看喝醉是假,撈最後一票養老是真。
今日去的繡襦回館,是福德巷「裁雲鏤月」林淨大師的雲月坊。雲月坊坐落在定蒝西半部的住宅區,穿過中央大道再連拐五六個彎,每彎一次路寬就縮小一圈,從八象寬兩象寬的大道,到一車寬兩人並排的小弄。因為鄰近驛館,小弄間多有靜謐等字排除噪音。雲月坊與古軒閣格調相仿,都是毋須宣傳、自帶光環的低調名店,不求客人多,但求客人精,在名門世家的上層圈子頗受歡迎。
難得有三兩銀子,帶個憨貨總該有剩,先幫自己舔件新衣要緊。
「我們到了。進去後跟緊我。」
「我也覺得來這裡沒錯,但我們在哪裡?」
我聽不懂李洵的回答。我指店面上方一大橫額,「雲月坊三個字沒看到?」
雲月一筆環轉相連,像縷煙左廻右折,似是隨風逐流,但凡轉折處的筆力卻渾厚有勁,濃烈之餘保有飄逸靈動,靈動之間由無形的中軸貫穿首尾,文字架構四平八穩,不偏不倚。雲月兩書,小則闡述大師的設計風格與人生哲學,大則道盡天地連綿無邊之意,光招牌題字便含意深遠,果然名店。
李洵問,「不是小孩子畫蚯蚓?」
唉。
「那叫草書,意境跟藝術價值都很高。」不對,跟李洵說話,得跳脫思維,「你師父是不是沒教你行書草書和其他字體?」
「師父說那些寫法沒法發動字,不標準,我不必學。什麼是藝術價值?」
七歲程度的文化素養啊啊啊,美感差距這麼大嗎?這下理解閣主平常看待我的態度了。好吧,換位思考。「你有沒有在腳邊發現小花,覺得花很漂亮、心情變好的經驗。」
「有。」
「那便是藝術,大自然的藝術。草書行書和雲月坊裡的衣服,都是人的藝術,懂?」
「懂。」李洵開心回答。
「進店時放鬆精神。」我提醒道。
踏進雲月坊門檻的第一眼,是「裁雲鏤月」四字大楷,緊接著眼前景色驟然改變,瞬間置身於遼闊的湛藍天空,腳不觸地、頭不著頂,左右是無邊無際的寬廣,與濃淡交疊的雲霧環繞。或許有人問,為啥會突然踩在天上,莫非在作夢?回頭一望,會發現進來時的木門還在,只是門在雲霧後面,顯得模糊遙遠,很容易忽略它。
「這是雲海交織的幻境。仔細看雲的排列,有些雲化不開,那是走道跟櫃子;有些人形狀的雲走走停停,那是遮掩其他客人的偽裝,保護他們的隱私,走夠近才能看清楚。」我向李洵解釋,「還沒完呢。」
景色再變。藍天先暈開一圈澄黃,再潑上一缸子的黑墨,太陽西下,夜色壟罩,皎月高掛,星光在雲霧裡燦爛,紅黃綠藍五顏六色,朵朵綻放處處鮮豔,明明該是寧靜的灰白夜空,卻任由七彩霓虹喧囂狂歡。
「醒醒。」我在李洵臉前打個響指,「趕緊挑完辦正事。」
「怎麼辦到的?太神奇了。」
「『裁雲鏤月』背面有『幻』字的題字,除了星星以外都是假的。星星是照明公會的夜明珠,你看到的顏色是衣服的顏色。」我拉他到一排雲前,原先遙遠的星星亮點,靠近後卻是一件件巴掌大的衣服,「這是另一套幻覺,好方便一次瀏覽很多件。你拿出來,衣服會變回平常大小。」
「都給你介紹完,還需要我嗎?」雲裡突然竄出一道人影,「王閣主放你一天假?咱們還沒開張,什麼風吹你來的?」
黃學徒,在雲月坊的師傅底下學習五年有餘,由於偶爾往來,混個臉熟。 學徒在師傅底下學習,勢必得繳各式各樣的學費,幫忙看店招待客人就是其一。我們世家跟宗門一樣,學文練武到十五六歲後,出外歷練一兩年,畢業,行業公會不同,他們的學徒最小甚至到十二歲,拜師父後幹個五年十年遍地可見,期間免不了做牛做馬,運氣好的承蒙師父指點或自我領悟,有本事另起爐灶或簽約合作,運氣不好的,浪費青春年華打白工。
黃學徒沒點手段,師傅是不會允許他充當門面。
「看你沒出現,只好由我外行的講幾句。」我笑嘻嘻拉住他,「今晚選美祭,想必最近很忙吧?」
「還不怪你?營業時間當假的。」他微微牴觸,但沒扯開我的手,「有另批客人,早你一會兒到。背景很硬,我得回去招呼她們,你這邊熟就自己方便......等等,他是誰?」
「我是李洵。」
黃學徒沒等他回答,拉我到旁邊碎念,「給師父看到我當班時候,店裡出現石器時代的原始人,我怎麼解釋?一大票人排隊想坐我的位子你不知道?」
「沒事沒事,雲月兩師父不都在忙今晚的選美祭嗎?」我趕緊塞一些碎銀子在他手裡,「閣主交代我幫他辦事,你也懂多麻煩吧?看他那什麼披風,一塊連乞丐都同情的破布,我能就這樣放他到街上去嗎?萬一給外地人看到,會不會覺得定蒝人一點同理心也沒有、路上動物的待遇怎麼比人還好、定蒝貧富差距怎麼這麼大、定蒝是不是有人才剛學會生火......」
「好啦別嘴,還有客人在等我。」黃學徒說,「帳我記在古軒閣。你欠我知味觀的燒半羊。」
哭啊,虧爆,自己的衣服買不成還倒貼。
燒半羊也記在古軒閣帳上好了,閣主對出古軒閣門外的小事向來不在乎。
「你叫什麼名字?」李珣冷不防冒出一句話。
他離開了。
「他叫什麼名字?」
「黃...平偉,我沒記錯的話。幹嘛?」
「想認識他,問他做什麼。」
「他是學徒,學做衣服外,幫師傅招呼客人。你幹嘛在意他名字?」
「不重要嗎?」
「你想想,定蒝多少人,有可能你遇到誰都問名字?還沒問完天就黑了。所以需要符合你身分的穿著,讓人一眼就明白你做啥的。像黃平偉,扁帽半臂圓領衫,公會學徒標配。」
「我的披風不適合我嗎?那我該穿什麼好?」
好問題,我繞到左邊第三排雲抽出兩顆星星來看,一件雲海遨遊鳳羽外袍,一件月影浮光夜豹大衣,買不起。我繼續往後面找,穿過好幾層雲霧後,總算在星光黯淡的雲深處,找到素色的窄袖和寬袖袍衫,多半是學徒的試作品,雲紋簡單,月光稀薄,但勝在雲月坊出品,基本的字一個不漏,耐寒耐熱防曬防塵自帶修補,運氣好的,還能找到飄香防護發光或防油沾的。
我招呼李洵過來,「挑件你喜歡的。」我翻開一件衣角給他看,「字縫在裡面,看有沒有你要的功能。」
「有會飛的?」
「飛你個頭。」
「雲月坊的師傅不只縫一個字?」
「外包,有些領悟很常見。」
「沒有縫在外面的字嗎?」
「有。你仔細看,字隱藏在圖案裡。」
「哦?」李洵端詳他手中的,南海蒼崖蛟龍升天周年紀念版冕服,氣勢雄壯的龍影正從海面直直竄入風暴之中,「太複雜,看不懂。」
「第一排是當季流行,你看懂我們也買不起,放回去。」
「這裡的我們買得起?」
「可以。」
「當季流行是什麼?為什麼比較貴?」
「當季流行是指,今年人比較喜歡穿的。你有看到我剛剛拿的鳳凰衣嗎?它在去年很搶手,今年穿的人少。」
「不懂。」他左看右看,「我覺得雲月坊的衣服都很好看。」
我難得同意李洵的話。客觀來講,只有上等貨才有資格出現在雲月坊架上的,無論前排後排。學徒區同理,不缺典雅與別緻的作品。
古軒閣的古董越古越值錢,可惜雲月坊的衣服卻從第一天起貶值。
眼下李洵有選擇障礙,「我以為衣服,是有或沒有的問題。這麼多件怎麼挑?」
我不想乾等,更不想多花錢。「李洵,你...」
雲月坊的另一側,突然傳來嬌滴滴的人聲。「黃哥哥,真的沒有紫丁香色的孔雀羅巾嗎?」
哦,是妹子!
「...你慢慢挑,挑你喜歡的,去其他區也行,別從第一排拿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