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新民街的奇聞傳說 〕古城萃取工事

2021/11/13閱讀時間約 28 分鐘

史官 — 李夏苹
鳳凰風箏,西元1938年(昭和13年),桃園郡留日畫家徐文和,有一幅根據景福宮神獸傳說繪製而成的畫作,鳳凰的紅色與黃色羽毛在紙鳶上,與新民街街道電線杆並置,神獸形貌描繪地栩栩如生,完整呈現出日治時期的桃園街景。(圖片:桃托邦藝文聯盟提供)

第一幕

(表演者扮成導覽人員,戴帽子、小蜜蜂耳麥,手拿小旗子,帶領觀眾用雙腳踩過新民街,邊走邊介紹)
表演者:歡迎大家來到新民街的奇聞傳說,欸,我們跟任何一家電視台都沒有關係喔……場次名稱叫做《古城萃取工事》,這是案發,喔不是,是表演現場,哈哈哈,表演現場。欸,小心,你腳下這片瓦有170年的歷史耶。來,別懷疑,你現在腳邊的那些土磚,剛被提報文資審議,是被我們搶救下來的!圍牆後的這座楊氏家廟也是,你們看看,桃園是不是走兩步就有一個古蹟的地方呢?我告訴你,這邊的平均密度,比台南還密,啊,這古蹟的密度也太高了吧?什麼三步一小廟,五步一大廟,你每一步都是啊!
你們有看過土磚嗎?能想像百年前桃園的城牆,真的是土磚做的嗎?不相信?跟你們說,是真的,而且百年前,也就是清朝統治台灣的時候,就已經有群眾募資了,很吸引吧?很超時代,不信嗎?桃園的城牆,還是台灣第一座群眾募資而來的城牆呢。
你們看看,這土磚上還插著武器呢,呀呀呀,栩栩如生!有想過為什麼人類要建造城牆嗎?當然是為了防禦外敵的攻擊!
外敵是誰?哪來的敵人呢?嘿,台灣其實是一座移民的島嶼,除了原住民各部族以外,所有的人都是外來移民喔,原住民也不知道是幾萬年幾千年前來的。在明清一代,就開始有類似現在建設公司的大墾號,開墾公司建設公司,號召這個閩粵一帶的漢人來台灣屯墾。在人口學上有個著名的「推拉理論」,原鄉如果人口過剩,糧食不足,活不下去了,就有很大的機會人口外溢。那時的台灣,就被中國沿海一帶的省份,視為重新開始的希望之地,湧進了很多不怕死的海賊王呢,不是,是冒險拓荒者。
但是要走官方的移民路徑,限制很多,那是緩不濟急啊,就像我們現在打疫苗也是一樣。這時候,偷渡就成為熱門的選項,但是台灣海峽黑水溝啊,海象險惡,冒險渡海的人,台灣的古諺語「三留、二死、五回頭」以及「唐山過台灣,心肝結歸丸」就是在形容偷渡黑水溝的困難。
不過現在要偷渡好像比較簡單,不是前陣子有新聞嗎,大陸沿海的民眾在淘寶買了橡皮艇,就這樣漂漂搖搖到了台灣,說是要投奔自由,可惜時代不對……海巡署的人不相信,最後還是被羈押了……咳,明清時期可沒有淘寶,也沒有橡皮艇,偷渡的人都是搭漁船或木造的商船鋌而走險,有些黑心的船工為了躲避查緝,船還沒靠岸就把人連忙推進海裡,不會游泳的人只好去當屈原了唄。
來自不同原鄉的移民,依據不同的籍貫,形成了各自的勢力,我們現在還可以看到什麼什麼的原鄉會不是?為了爭奪水源、耕地,往往就上演全武行,在明清兩代的台灣,分類械鬥的事件光是統計上就有好幾百件。桃園在仕紳的捐助和奔走下,才為防禦築起土堡城牆,也就是為了各類械鬥——無論是漢番械鬥、閩客械鬥、漳泉械鬥等等的防禦工事,當然還有有名的頂下郊拼,但是因為這發生在台北,所以桃園城牆無關,有興趣的再去研究。
哎呀,據說,你們現在站的地方,曾經是一個武器打鐵鋪的後院呢,作為漳州老宋打鐵舖的學徒,同樣來自漳州的小伙子徐勇,當年就在這裡辛勤地學習打鐵工作,根據《新民街的奇聞傳說:古城萃取工事》的文本,徐勇當年在桃園土堡改為石牆的時候,從工匠手中搶救了一批土磚,也許台灣早期的文資保存意識,就在這搶救的具體行動下傳承下來了呢。今天這邊觀眾有沒有姓徐的?
跟我走跟我走,媽呀一直在外面走來走去熱死了,秋老虎不饒人,帶你們去一個涼快的地方,哪裡涼快哪裡去,對吧?聽我說更多新民街的老故事。
(導覽已近尾聲,引導觀眾來到室內場地,指引觀眾找位子坐定)
(表演者脫下帽子,摘掉小蜜蜂,換上落語師的日本傳統服飾,在小舞台前的墊子上跪坐,在入場配樂響起時一鞠躬,抬起頭來配樂停止,正式開始表演)
表演者扮成導覽人員,戴小蜜蜂耳麥,手拿小旗子,帶領觀眾用雙腳踩過新民街,邊走邊介紹(圖片:桃托邦藝文聯盟提供,表演者:開樂亭凡笑)


第二幕

表演者:哎呀哎呀,忘了收旗子啦!你們看,在外面走這麼久,都熱昏頭了。咳咳,正式歡迎各位來到桃園新民街,剛才我扮演的是各位的導覽員,現在我要鄭重介紹我的職業……之一,來,剛剛的新民老街,是有180年歷史的老街,是屬於有形文化資產,我現在的表演形式是無形文化資產。大家有看到我的服裝,還有這個場景和道具嗎?我是個落語家,大家知道什麼是落語嗎?
不知道那你們來幹嘛?!不知道也沒關係,知道的也可以裝作不知道,但是不知道的不要裝作知道,這樣我會講不下去嘛。落語是日本的傳統曲藝形式,類似中國的單口相聲,從日本的江戶時期,以江戶、大阪為中心開始流傳、發揚。落語表演和戲劇不同的地方,通常不太依賴過多的服裝和道具,而是一種極簡主義,用一人分飾多角的方式來演出,諷刺人生百態,有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什麼都有。往往伴隨著笑話,讓大家享受輕鬆詼諧的時光,卻也暗藏了另一層發人省思的寓意。
--
(以下為落語家一人分飾兩角的表演,包含口白)
落語家:你們說說,剛剛跟我走得滿頭大汗,有看出新民街的什麼特色嗎?這條街說老不老,說新不新的,該從何說起啊?這年頭呀還真怪,對老東西有興趣的年輕人還真不少,尤其是桃園啊,也不知道是地靈人傑還是怎麼樣,看到滿街的年輕正妹,竟然都嗑起,啊不,是研究,都研究起古董來了。欸,你們看看,我也是個正常的男的是吧?大叔我看到正妹總會停下來多看幾眼,也算是人之常情。巧了,那天就有一個正妹,走進了新民街一家咖啡店……
「請問這裡有賣跟桃園古城有關的書嗎?」
「抱歉,我們搬來這裡之後,已經沒有賣書了,現在一樓是純做咖啡餐飲,二樓可以看展覽......」
「這樣啊,哇……好可惜噢。」
咖啡店店內空間不大,人坐了半滿,放眼望去,有人在專心用筆電工作,有人在用耳機聽音樂,也有人邊喝咖啡邊看書。剛剛少女走進來的時候,門口還有人在寫生,旁邊放了一把吉他。
看來新民街雖短,卻是個人文薈萃的地方,這間咖啡店儼然是當地的藝文沙龍,默默匯聚了與文化有關的人、事、物。
「你想要找什麼樣的桃園老城的書呢?桃園還有很多獨立書店啊,像是內壢的瑯嬛、天河,龜山的新星巷弄書屋,中壢也有姜家老宅新開的自心和大河壩;龍潭平鎮有晴耕雨讀。喔對了,要找二手老書的話,還有鯤元二手書店和老派購物學。」
「這樣喔……」
「等一下,咖啡你幫我顧一下。(蔡老闆跨出吧台)妳剛說要找什麼書啊?是要......寫什麼報告用的嗎?」
「您是傳說中的蔡老闆吧?您好,我是久伊,我和朋友最近成立了一間小小的工作室,就在龜山的後街上,我們主要是做台灣各地歷史的Youtube影片,所以想要找記載桃園城區舊歷史的書籍。」
「Youtuber啊......好年輕,剛以為你是來做專題的大學生呢。你好!歡迎你們來新民街,更歡迎你們投入研究桃園古城歷史,和介紹桃園老城區。」
「謝謝,今年能遇到您真是太幸運了。」
「不過桃園城雖然從清代就開始發展,卻不像台南或是新竹,還保有城牆、城門遺跡可以介紹,新民街的店家也是不停更迭,除了少數幾間,像是張松麥芽糖源於清代,其餘的店家年代都不夠久遠,都是近代的東西......」
(久伊翻帆布包掏出一本殘破的日記本,翻出其中一頁)
「關於桃園的古城牆和曾有過的店鋪,在這位老先生的日治時期日記本裡,我們有找到一些線索耶,這本不知道蔡老闆你有沒有看過?」
「這、這本是從哪裡來的?」
「這是幾年前,我和微光在龜山文史調查時無意間得到的,聽說原主人是一位90幾歲的老先生,因為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不好,怕自己百年後,兒女把自己珍藏的日記丟掉,所以在訪談時特意把日記託給微光,我才有機會借到。你覺得這裡面畫的是真的嗎?」
(蔡老闆邊翻邊說)「這可能要專家來考據看看,不過......如果是真的,這個發現大有價值啊!」
「我是個落語家,大家知道什麼是落語嗎?」(圖片:桃托邦藝文聯盟提供,表演者:開樂亭凡笑)

第三幕

落語家:剛剛那一段,是個引子,描述的當代新民街的人文薈萃,無論是可以看展覽的咖啡店啊,彈吉他、寫生的藝術家呀,哎呀,還有我,做古蹟導覽的落語家,你們看,多有文化,好像文藝復興時期重現似的。其實啊,在日治時期,新民街已經有藝術的種子誕生了。
話說昭和11年(西元1936年)春天,青年畫家阿和,背著他的寫生背包,來到了新民街的楊家宅院寫生。
「哎,這不是徐家的阿和嗎?阿和啊!哎呀,這麼碰巧,我家孫兒孫女回來,吵著要吃麥芽糖,正趕去街上買給他們吃,誰知一出門就碰見熟人了!」
「阿菊嬸!」
「你這孩子,回來也不通知一聲,讓家裡人給你接風洗塵?阿菊嬸看看,這身衣服料子多好啊,多襯你的氣質,好看好看!」
「阿菊嬸你別取笑我了,就是身舊衣服罷了。」
「舊衣服好啊,舊的有舊的味道。阿和你畫什麼,畫得這麼好看......楊家這屋子被你畫的都要登上雜誌了,還畫的這什麼?鳳凰呀?神龜?啊,這不是你小時候我給你說的傳說故事嗎?」
(阿和以手遮畫)「畫得不好,阿菊嬸你別見笑。」
「害羞啦?哈哈,在阿菊嬸面前,不許害羞啊。好好,不說了,哈哈!哪時候回來的?聽說你準備去參加那個什麼省展,還是府展的,都準備好嗎?這麼神神秘密地回來,可見了你父母了沒?」
「還沒呢,我爸......大概在神社那裡忙吧?聽說六月就要舉辦神社落成大典了,估計這幾天有得忙的呢。 」
「也是啊,神社就要落成了。聽說呀,日本人要把神像都集中在文昌廟,其他的廟一間都不留,哎唷神明保佑,這怎麼得了......」
這個阿和小時候怕黑,晚上睡覺總要有人聲陪著才肯入睡,也許是故事,也許是一首歌反覆地唱。父親認為男孩子這樣養實在是過太嬌貴,常常為此和母親爭執。
「你這樣寵著他,長大後怎麼辦?難不成他長大睡覺還要老婆講故事,我們不可能陪他一輩子,要唱歌給他聽才能睡嗎?」
「長大就好了啊。國外的心理學家有研究,嬰兒時期有獲得心理層面的滿足,有助於成年時的情緒穩定,成長過程也比較勇於探索新事物......」
「都你在講!叫你沒事別看這麼多洋書,看到都走火入魔了!」
父親雖然嘴上不服,但好像也接受了母親的觀點,對於阿和特殊的睡眠儀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阿菊嬸作為家中的幫傭,當阿和的母親沒空的時候,自然成為陪伴阿和入眠的溫柔女聲。
沒讀多少書,看不懂幾個字的阿菊嬸,哪裡來這麼多故事可以講呢?也就是靠她在大戶人家四處幫傭,用耳朵一個一個聽來的故事傳說......
阿菊嬸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一座無形文化圖書館。
阿和對兩個關於景福宮的神話故事特別感興趣,每每央求阿菊嬸一遍再接著一遍,聽著神龜和鳳凰的故事一起入夢。
阿菊嬸的故事,通常都是從猜漢字的字謎開始的。
「阿和,你知道三個木怎麼唸嗎?」
「念森啊,我知道。」
「那三個口呢?」
「品。」
「好聰明的孩子,那我問你,三個人怎麼唸?」
「嗯......嗯......」
「讀作『众』,跟眾人的眾是同一個音。」
「喔!」
「那三個鬼怎麼唸呢?」
「三個鬼......」
「三個鬼要唸:救、命、啊!」
每當講到這,兩人就會笑成一團,阿菊嬸轟笑出聲,阿和也跟著傻呼呼地笑,又怕笑聲被阿和家裡的大人聽見,兩人往往憋笑,憋得臉都紅了。
「好啦我們要進入正題了,三個龍,你會唸嗎?」
「我知道,唸龘(音同踏)!」
「對啊,不知道是什麼樣的父母,把一個姓龍的孩子取名叫龍龘龘,唉唷我跟你說,加了這麼多筆畫......一二三四五六七,總共七條龍,你想想看,這不是七龍珠,考試的時候,剛寫完名字,同學都下課了。
這個龍龘龘長大之後,因為太寂寞了,一直想要一隻寵物。他就住在大廟這附近,有一天他跑去景福宮龍池,跟聖王許願要養一隻寵物,突然嘩啦啦水花濺起,出現了一隻烏龜,烏龜向他游去,龍龘龘心想:『這水池真的有靈效,願望成真』,就把烏龜帶回家飼養,並將烏龜取名為池龘龘。
烏龜倒是不用寫字,不用考試,不錯不錯。
小烏龜每天都陪龍龘龘玩,他們玩得非常開心,有一天,小烏龜突然失蹤了,龍龘龘非常著急,到處尋找,後來鄰居通報他,好像有人在龍池附近看到會發光的巨大烏龜,他趕緊跑去景福宮,果然看見一隻巨大發光烏龜,那不就是他的池龘龘嗎?
接著他碰了一下池龘龘,池龘龘竟吐出了金子,後來人們去到景福宮龍池,都會把自己手上的硬幣投進去,希望硬幣會變成金幣。」
「阿菊嬸,這我信!我們下次去,我把我的零用錢投進去,如果投得夠多,就會有花不完的錢,可以買麥芽糖來吃了……」
「哈哈哈,那你可要先努力存錢啊,加油啊小阿和,阿菊嬸這輩子吃不完的麥芽糖就靠你了。」
這是靈龜的故事,阿菊嬸口中鳳凰的故事,則是淒美得多。
「阿菊嬸,我要聽故事!」
「又來了,真拿你這孩子沒辦法。你今天要聽什麼故事?」
「我要聽靈龜的故事!」
「什麼?又是靈龜?我們昨天才講過,前天也講靈龜,啊,我記得大前天我們也是講靈龜的故事,你不膩我都膩了。今天來講講別的故事好嗎?」
「噢。那阿菊嬸你講個別的故事?」
「我想想呵……欸,阿和,我再問你,你知道烏龜的烏,加一橫是什麼字嗎?」
「加一橫……是鳥啊。」
「對了,那鳥字的外面,加一個凡人的凡,是什麼字?」
「加個凡人的凡……喔,這我也知道,是鳳凰的鳳!」
「是啊,阿和果然厲害,認得這麼多字。那鳥字的上面,加一個這個字,是唸什麼音呢?」(阿菊嬸在阿和的手掌心上寫了個字)
「啊,這個字,是代表的代,沒有人字旁,但是,下面加一個鳥……我就不會唸了,這是什麼字?」
「這個字念鳶(音同冤)。是老鷹的意思,如果是紙鳶,就是你最愛放的風箏,你知道了嗎?」
「阿菊嬸,我知道了。」
「池龘龘吐出金子,成為靈龜後不久呀,景福宮屋簷上的鳥巢一顆蛋產生裂痕。啾啾啾地孵出了一隻可愛的小鳥,小鳥的名字叫做鳶,鳶誕生後,牠的媽媽並沒有很盡責的照顧,因為可怕的戰爭爆發了。戰火不留情,死了好多人啊,鳶靠著戰爭不幸的屍體長出的蟲維生,慢慢地自己長大。
鳶兩歲了,羽毛已經佈滿他的身體,牠因為鳥類的本性學會飛行,但牠飛不遠,牠的家依舊是在景福宮的屋簷上,同類因為之前的戰爭紛紛離開了附近的棲地。小鳶,只剩下一隻孤鳥,獨自飛翔在桃園城的城牆內。
過了不久,有日本人在新民街的巷子裡,發現在街屋的角落有一隻死去的鳥,這隻鳥很像雞,但比雞瘦小,羽毛是金色與紅色,日本人將鳥的屍體送到景福宮,安置在廟正殿的主樑上……
後來據說有人看見在新民街上空有鳳凰翱翔,而那隻鳳凰,也就是鳶,成為景福宮的守護神。」
「阿菊嬸,這我也信!上回我去景福宮,特地看了一下樑柱,果然有看到一隻火紅色的小鳥,那一定就是小鳶!」
「你眼睛這麼利呀?觀察力敏銳喔,難怪大家都誇你畫畫畫得很好。阿和以後可能是厲害的畫家喔!」
阿和的美術天分是有目共睹的,但他嚴格的父親卻不理解他。
「整天就知道畫畫!畫畫有什麼前途?丟人啊!祖先的臉都被你丟光了!畫得這什麼東西?大烏龜?這是雞嗎還是什麼怪鳥?亂七八糟!家裡供養你唸書,是希望你去學個一技之長,現在這時局,是需要真材實學的人才,做農業改良、工業技術、當醫生都好,畫畫這些風花雪月的事情,是紈絝子弟才做的,你真是敗壞家門的不肖子!氣死我了!不肖子,你給我滾!」
(阿和父親氣得把整套畫具乒乒乓乓地往地上扔,並撕碎阿和的畫作)
「他哪裡是紈褲子弟、哪裡敗壞家門了?我看他很好啊,至少是個有志向的孩子,你沒看報紙嗎?幾年前有三位台灣青年畫家得獎了,這是台灣人多麽榮耀的時刻?你呀就知道要貶低孩子,他本來不是那樣,都被你說成那樣了。從來都不稱讚他們,畫畫哪裡不好了?畫得好,也可以有機會去內地深造,當個知名的畫家!」
「知名的畫家?你知道有多少知名的畫家最後餓死的嗎?啐!說到底都是你,老這麼慣著!從小他怕黑,我就說讓他怕,別寵著,你偏要搬出什麼西洋的教養論調,結果,長大還是這麼窩囊,不務實,不成器的傢伙,你能一輩子陪著他嗎?把他把屎把尿一輩子?」
「好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錯!你乾脆把我也趕出家門好了!」
「你說這什麼話!你這瘋女人!說什麼瘋話!」
「你們別吵了!我走,我走就是了!」(阿和狼狽撿了四散的畫具和畫作,衝出門去)
「阿和,阿和,你這是要去哪裡啊?」踩著木屐的母親,在他背後急急忙忙地喊著,木屐卡卡卡追趕的聲音聽起來很著急;母親愈追愈急,阿和卻愈走愈快,頭也不回,消失在黑夜中。
不知不覺來到一處偏僻的暗巷。
「唉,都被弄破了……池龘龘、小鳶……對不起,害你們受傷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沒用,什麼都做不好,拖累你們了……咦,這裡是?這是什麼香味?好熟悉,但又想不起來,到底是?」
「啊?!」阿和想得正出神,一隻枯瘦的手悄悄搭上阿和的肩,阿和嚇得猛回頭,看到一張風乾橘皮似的老臉,留著白花花的鬍子,後腦勺還拖著清朝的辮子,身穿長袍馬褂,露出滿口缺牙,衝著他笑。
「是阿公啊,嚇了我一跳。阿公您還是住在這?住這破房子啊?」
「嘿嘿嘿嘿嘿……」
「阿公,這油條是給我的嗎?好香啊,你怎麼知道我肚子餓?」
「嘿嘿嘿嘿嘿……」
「好、好吃啊,真香!」
老人蹲在他旁邊,慢慢吃著另外半根油條,老人年紀很大,牙齒已經幾乎掉光,只能用嘴慢慢把油條含到化掉,再慢慢吞下去,雖然如此,還是吃得非常滿足。
阿和就沒有辦法吃得這麼「講究」了,飢腸轆轆的他,像是三天三夜沒吃飯一樣,狼吞虎嚥地吃著, 三兩下就把半根油條吃掉了。
「阿公您,怎麼不搬去跟阿爸他們住啊?自己一個人,窩在這麼破舊的老房子裡?有人照顧您嗎?」
「嘿嘿嘿嘿嘿……」
「也是啦,我也寧願一個人住,阿公,我其實懂您想要一個人住在這裡的心情。」
老人還是沒有回應,只是臉上滿布皺紋的線條,更加放鬆了,眼神也柔和起來。
阿和站起身來,開始在老人的舊宅裡逛了起來,黃昏的天色,映照著老舊的土角屋。興許是天色昏暗的關係吧,阿和突然覺得以美術眼光來看,老房子也有老房子的美,小時候只覺得什麼都要是新的才好,現在卻對舊的事物有了另外一種看法。
「阿公,這是小時候你給我看的土牆磚吧?這麼多年了,您還保存著呀?這些武器也還在?阿公,您說這都是您當打鐵學徒時做的?好精緻啊!啊,我記得小時候您給我說過,這些磚,是桃園城牆改建的時候,您特別拜託工匠去搶救的!阿公您好有心啊,您真的很念舊呢……」
「嗯嗯嗯嗯嗯……」
「阿公,晚上涼,您蓋這樣的薄被不會冷嗎?」
「袂啦(不會啦)。」(掏出紙片交給阿和)
「阿公這是什麼?啊,這是阿菊嬸下午轉交給我的明信片,什麼時候跑到阿公你那裡去了?」
「啊啊……欸欸……」
「什麼?喔,是我阿爸把畫不小心撕破了,不要緊啦,我再重畫就好。這明信片一定是收拾的時候不小心混在一起了,阿公你看,這是富士山耶,日本的神山,在東京附近,你看這山,是不是很漂亮?」
「哼?」
「阿公,我知道你不喜歡日本人,可是,在台灣發展是不會有前途的,尤其像我學畫畫的,如果能去東京深造,如果能夠在台展甚至帝展得到美術大賞,那我……那爸爸也許就會對我另眼相看了。」
突然喀喀喀木屐聲響亮,敲破了夜晚的寧靜。
「阿和!阿和!你在這嗎?」
「媽!媽你怎麼找來了?阿公,你看,你看是媽,媽找來了。」
「阿爸,多謝你收留阿和。明早我叫阿丁來幫您挑水砍柴,您一把年紀了,別逞強,當心傷了筋骨。」
「嗯嗯……」
「我也可以幫阿公挑水砍柴啊。」
「嘿嘿嘿嘿嘿……」
「你?你哪裡作得慣?這樣的事,還是叫粗人去做吧。倒是你爸啊,他是刀子嘴豆腐心,阿和你別往心裡去。把你氣走以後,他還偷偷跑去景福宮,幫你祈求平安呢。以為我不知道哼?」
「阿爸去景福宮?但他不是一直在忙神社的事情嗎?」
「神社歸神社,你阿爸啊,心裡面想的神還是……(捂嘴)總之呢,阿和,你有什麼打算?先說媽媽支持你,不管你選擇的路是什麼,只管朝著自己的心去做,好不好?」
「謝謝媽。您還是早點回去吧,不然爸爸找不到您要擔心了。我沒事,我在這裡陪阿公過一夜,明天就回台北了,參加美術展的事,還得填些資料,處理寄件的事情。」
「好,好,我也要回去了。」
母親撿起地上的燈籠掛起來,室內頓時變得明亮許多,土角屋內,古老的傢俱、老人的蒐藏品土磚塊和許多鐵製器具,在燈籠照耀下變得魔幻起來。
「阿和,來,這些你收著。知道嗎?這是台灣銀行券,別弄丟了呵。不管去哪裡,要好好照顧自己,要吃飽,要睡好,知道嗎?」
「知道了。媽,你也多保重。」
目送著母親離去的背影,木屐聲喀噠喀噠作響,這條舊街上,路燈已經悄悄亮起,照亮了懸掛在電線桿上的紙鳶,上面畫的火紅的鳳凰翅膀,深深烙印在阿和那個時期的記憶之海,黑暗降臨曾經是他最害怕的時刻,但信仰和愛,就像阿菊嬸輕柔訴說故事的嗓子,陪伴他克服對黑暗的恐懼。
那是他心中的召喚獸。
「媽,你放心,我一定會成為最棒的畫家,不負你的期待。」
「嘿嘿嘿嘿嘿……」
「阿公,你又笑我了,我跟你說,我說的是真的,你看,我畫了這麼多素描,雖然爸爸說這些沒用,可是我知道,藝術作品是可以流傳下去的;可以破除時代的限制,流傳很久很久。不瞞你說,我一直有在寫日記,記下這些可能不重要的小事,卻是我們這幾代人,真真實實活過的痕跡。阿公,我知道你懂。就像你搶救這些土磚一樣,像小鳶守護景福宮一樣,希望我們的文化、歷史,可以被保存下來,不被時間的洪流,沖到一滴不剩。」

第四幕

(落語家把手絹充當阿和的日記,唸出內容)
・昭和11年 春天
我搭火車回桃園寫生,巧遇阿菊嬸,聊上了幾句,買了麥芽糖,味道沒變。收到曹大哥的富士山明信片,嚮往。
神社即將落成,我看到有人在街上搬神像,落了一地的文物。沒有廟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
回到家,父親嚴厲地叫我不要選擇當畫家的路,很難過地離開家,不知不覺走到祖父家的巷子,祖父請我吃油條,好吃的油條,味道和童年吃的一模一樣。
母親追上來,塞了錢給我,說要我放心去走自己想走的路,目送她離開的時候,看到電線桿上的紙鳶,羽毛像火一樣的紅。
・昭和11年,秋
評選結果,沒有我的名字。
選擇讓傳統的神獸入畫,違反當代的信仰,果然還是不對評審委員的胃。
落選,也是意料中事。
但我不後悔,至少有努力過了;梵谷在世的時候也只賣過唯一一張畫,只要作品是好的,未來就會有人欣賞,藝術不是為了服侍當代的權力,而是為了永恆而存在。
雖然很難過,但只能面對,已經談好要去「台北座」當劇團配合的美術指導了,薪水雖然不高,但畢竟是自己有興趣的工作,存了錢,再設法去東京唸書吧。
・昭和16年,夏
經過祖父的房子,遠遠看祖父。他快100歲了,無法跟人溝通。
他拒當日本人,不會說日語,看到警察就罵,警察假裝不理他。
他還留著清朝的辮子,沒有人可以把它剪掉。
我好像看到祖父,抱著幾塊磚頭在哭。
小時候聽他說過那些磚頭的故事,還有漳州老宋鐵匠舖的故事......祖父的人生,認為自己是中國人嗎?他搶救那些磚頭是為了什麼?我小時候不懂,長大問他的時候,他已經老到無法回答了。
雖然沒有辦法得到答案,但我好像可以理解他為什麼要這樣做。看到曾經保護我們的東西被拆掉、換新,就像我把神獸畫進寫生的作品裡一樣,那是一種反過來的保護。
・昭和19年
大轟炸。沒了,都沒了。
親友陸續傳出不幸的消息,同學的爸爸被建築物壓死了,住在隔壁的小堂妹也被炸死了,防空洞已經變成我們日常生活中最常去的地方,父母親聽說去了鄉下避難,但消息亦不明確,時代的巨輪下,每個人都顯得好渺小。
聽說有個日本兵發現了一隻金紅色的鳥,發現時已經是屍體了,那是小鳶嗎?聽說祂被送去了景福宮,被安放在樑上。
願祂守護景福宮,不要被炸掉。
・昭和20年8月
收音機。玉音放送……太多人在哭了,我哭不出來。
刻意把生活過得很簡約,心頭卻總縈繞著阿菊嬸和祖父說的故事。夢和現實早就分不清了。這幾年,那些童年聽說的故事,始終烙印在心,我恨我自己的記憶力。
・民國37年2月
和父母去景福宮參拜,還好戰爭在我們家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人都還健在,房屋也沒被毀,人平安就好。
離開之前我特意看了一下景福宮的樑柱,依稀看到小鳶站在那裡,原來牠還是一直在守護我。也把口袋裡的硬幣都丟進池裡,池龘龘有一天會把硬幣變成金幣的,對吧?這麼多年了,我一直都相信。
希望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跟小鳶一樣,是浴火後重生的鳳凰,一直一直美麗下去。
道光時期虎門兵器,西元1834年(清 道光20年),桃園城土牆改建為石牆,2020年居民發現一批保存完整的土牆殘垣,於新民街楊氏家廟後院,土磚上插著刻有「漳泉」字樣的鐵製刀劍,為清代時期一間武器鋪學徒,原籍福建漳州的男子徐勇所保留與收藏。(圖片:桃托邦藝文聯盟提供)

最終幕

(落語家啪一聲打開扇子,用扇子遮住臉,再慢慢露出自己的臉)
落語師:故事說完了,你們還坐著幹嘛?
什麼嘛?就這樣……?你們心裡是不是在說這句話?不然要怎麼樣呢?這就是桃園第一街—擁有180年歷史的新民街的故事,而且這故事還不是真的,你們剛剛走過來看到的,那些要申請遺跡保存的土磚也不是真的,這些都是假的,你們生氣嗎?為什麼我們要大費周章告訴你們假的故事、製造一堆假的遺跡?
哎,因為……真的都不見了,都沒了,全都沒了。沒有人保存下來嘛,說起來真難過,如果有真的,我們幹嘛還去造假?
所以啊,你們知道你們該做什麼了嗎?咦?還是不知道?
好吧,我跟你們說明白一點,這故事也並非全部都是假的,裡面有一些是真的,例如說……一開始不賣書的咖啡店是真的,蔡老闆是真的,其實土磚也是真的,但是早就已經消失不見了,沒辦法,沒有人像故事裡的鐵匠學徒徐勇,啊,就是那位一直嘿嘿嘿嘿嘿的老阿公……一樣,在拆掉的時候就搶救下來。
《新民街與的遺跡》是桃托邦……不是密室逃脫幫,好啦桃托邦藝文聯盟2021年的獻禮,給這座有歷史,卻沒有什麼真正遺跡的古城,藉由帶領民眾導覽古城,以及線上的寫作工作坊,再經由「史官」的整理和延伸,偷偷創造了一些新的遺跡。
不知道大家聽完故事有沒有什麼想法,如果沒想法,至少要記得隔壁的張松麥芽糖和新珉油條很好吃,嘿嘿嘿嘿嘿……「只是光影」的蔡老闆則是又帥又好吃……呃不是,大家有空一定要去逛逛,這裡沒有賣書喔,不過二樓可以看展覽,三樓可以偷看桃托邦岳德和家琳開會,哈哈,現在線上會議跟馬拉松一樣,一場接著一場的開,好刺激啊……如果有興趣的話,可以上網去看看《新民街的奇聞傳說》的創作文本,看看逼死三個史官的故事是怎麼寫的,還加上一個落語家!哈哈哈哈,今晚就這樣啦,祝大家有個愉快的夜晚,我們下次再見。
-全劇終-
《新民街的奇聞傳說-古城萃取工事》演出劇照(圖片:桃托邦藝文聯盟提供,表演者:開樂亭凡笑)

2021桃園鐵玫瑰藝術節

〔 新民街的奇聞傳說 Legends of XinMin Street 〕現場表演
演出地點 | 桃園區新民街  
節目介紹 | https://www.ironrosefest.com/legendsofxinminstreet
演出時間 | 10/9(六)、10/10(日)、 10/16(六)每日三場
A場 11:30 浴場奇聞故事|表演者 ‣ 黃煒翔
B場 14:00 神在的街道 |表演者 ‣ 何安妘
C場 15:30 古城萃取工事|表演者 ‣ 開樂亭凡笑
__
〔 新民街與他的遺跡 Historical Remains on XinMin Street 〕遺跡展覽
展出時間 | 10/1 - 11/21
展覽地點 | 主展區-桃園區新民街;副展區-桃園展演中心2F大廳​
展覽介紹 |https://www.ironrosefest.com/historical-xinmin-street
*免費展覽,歡迎參觀
*歷史遺跡與文物珍貴脆弱,請勿觸碰。
為什麼會看到廣告
桃托邦藝文聯盟
桃托邦藝文聯盟
由一群在桃園耕耘藝術文化,和關注在地發展議題許久的青年所組成,以桃園大廟一帶老城區為根基,團隊成員包含劇場、建築、設計、藝術策畫等專業背景的夥伴,經由一同在桃園努力與實踐的過程,慢慢認識彼此,並在2020年立案,期許桃園成為一個包容、新舊共存,並與歷史、文化、藝術有更多連結的城市!
留言0
查看全部
發表第一個留言支持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