昇歌情事｜黑夜裡會有蝙蝠出沒嗎：〈黑潭〉與黑蝙蝠中隊

2021/10/04閱讀時間約 6 分鐘

因為國際局勢的變化，台灣與中國軍事對峙的態勢持續嚴重，大約自2017年起，中國解放軍的軍機開始頻繁「繞島巡航」，侵入台灣航空識別區，迫使台灣的空軍也必須升空驅離，以捍衛台海制空權。這些軍事威脅是台海警張局勢的最具體表現，使戰爭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戰爭其實一直沒有遠離台灣，不是始於今日來自中國的軍事威脅，荒謬的是，國共對峙的冷戰時代，在台灣的中華民國空軍，就曾長時間配合美國中情局戰略指導，對中國進行空中秘密偵察行動，前後長達20餘年。這支被稱為「黑蝙蝠中隊」的空軍第三十四中隊，在1951至1973年間，駕駛空中電子偵察機，在黑夜時分飛往中國領空進行低空偵察任務，出動任務無數次，正好與隊徽的「黑蝙蝠」圖騰有著相似的特性，也成為國共對峙下的時代印記。

（延伸閱讀：黑蝙蝠中隊成立70週年紀念影片。）

在《南機場人》專輯中，陳昇以許多歌曲，刻畫著戰後台灣的外省族群故事，其中收錄在專輯最後的〈黑潭〉，有著明顯幽微的敘事節奏，跟獨特的編曲表現，令人印象深刻。仔細聆聽，並在字裡行間拼湊意象，這才逐漸明白，〈黑潭〉正是一首描寫上述黑蝙蝠中隊故事的歌，儘管歌詞裡用了許多象徵性的手法，仍能讓人感同身受地體會這段沈重歷史的人性衝擊。

一開始的鋼琴獨奏，緩慢且沈重地為歌曲鋪陳了節奏，那是夜晚時分裡輕巧行動的人，為的是不要打擾早已休息的家人，也暗示著這種行動的隱密性。依序出現的圖像包括了軍帽、八萬呎上空、忠義門、黨徽、嗚咽、黑潭......這些種種意象，都在在描繪著屬於黑夜機密的軍事行動：

軍帽上的羽徽在寒天裡閃了一夜
天明時他已在故國的八萬呎上空飛行
他給養的菊花澆了水他給單車上了鍊
掩上了木門嗚咽有聲卻頭也不回
忠義門上的黨徽之前從來沒有人後悔
天明時他已在母親的墳上八萬呎高空飛行
他給孩子蓋了被他聽見夫人的嗚咽
黑潭裡有太多無名的鬼魂

這些意象的堆疊，有著時間與空間的推進，男主角緩緩戴上軍帽，澆花、給單車上鍊、給孩子蓋被子、掩上木門，雖然頭也不回，後方卻是夫人嗚咽的哭泣聲——飛行員要出任務了，不久後的天明時分，他已飛行在八萬呎上空，飛越的是故國山河，也是母親的墳塚。原來在國共對峙的年代，（外省的）軍人只能以這樣的高空飛行途徑，才能回到祖國和有親人死去的故土。而夜晚飛行，就像泅泳在險峻的黑潭，必須將生命置於度外，畢竟「黑蝙蝠」之中，有太多一去不回頭的魂魄。

啊～
I never try to make you understand
I gotta go there's nothing I can say
I even forgot how to spell my name
故鄉的月色如此冷漠誰也無法阻止黑潭將我的青春吞沒

音樂在這裡急轉而上，從低盪的小調轉為激烈高昂的嘶吼，也搭配著強烈的眾聲和音，創造出緊湊的聲音表現，我們便明白，這是飛行員的戰鬥行動，在生與死之間搏鬥，只為了完成敵後偵察任務。這段轉變為英文演唱的歌詞，在〈黑潭〉的副歌裡反覆唱著，訴說著飛行員的壯烈與無奈交雜的心情，似乎也暗示著這項飛行行動的身不由己——說得更明白一點，這是為美軍賣命，替美軍執行任務，卻要犧牲國軍的行動。

「我從來不期待你能明白，我無話可說，甚至我忘了如何拼寫我的名字。」這段自我剖析的對話，卻是以英文說出／唱出，道盡了這批優秀飛行員的無奈。同時，藉由「故鄉的月色如此冷漠」、「黑潭將我的青春吞沒」，表達了山河異色、故國淪喪的悲憤壯志，成為「黑蝙蝠」一代人的生命印記。

故鄉的山河甜甜睡去天明時我會流著淚睡在你懷裡
他給儀器開了機聽見耳機裡的喘息
黑潭裡又來了無名的鬼魂
孩子問他爸爸那一夜去了哪裡
這個村子受了什麼詛咒孩子都沒有父親
他養的菊花早已枯萎他的單車早已腐鏽
誰也不能說黑夜裡會有蝙蝠出沒

第二段歌詞，回到前面低沈的節奏，然而故事有了轉折，陳昇給了不同的意象：「黑潭裡來了無名的鬼魂」、「菊花早已枯萎」、「單車早已腐鏽」，對照前一段歌詞裡鋪陳的景象，我們不禁猜想，這位飛行員最終還是殉了職。但這或許也是命定之事，畢竟這樣的任務，本來就是拿命去交換的，黑蝙蝠們早已看透了這些生死，就算不幸殞落，也是戰死在沙場上。

艱難的永遠是活下來的人，不論是軍人的遺孀，或是年幼無知的孩子，都必須面對生離死別的苦痛，況且這樣的死，經常是不被告知的消息。由於參與機密軍事行動，不論是戰機被擊落墜毀，或是倖存卻被敵方俘虜，都是無法公開言說的事，功勳表揚不用說，甚至連一則準確的消息都無法獲知，這些飛行軍官的家人，便長年活在揣測不安的狀態下，而空軍眷村裡的孩子們，不免發出「受了詛咒」的無限感慨。

來不及問你甘心嗎迎向你日日夜夜思念的故國
來不及問你甘心嗎迎向你日日夜夜思念的

〈黑潭〉的最後，連著唱出兩句疑問，這是生者對殉難者的追問，恐怕也是陳昇對這個時代的沈重質問：「你甘心嗎？」為了日夜思念的故國，為了不惜一切代價的戰爭，甚至巨大而荒謬的黨國信念，進而犧牲了大好前程與生命，這樣的你，甘心嗎？恐怕這答案，一樣只能讓他飄散在風中吧。但歌詞很細微地，將這樣的質問連唱了兩遍，第二遍的最後，甚至留了白，「故國」空白了，被抹去了，恐怕也是消散無形了。為了那不復存在的故國，你甘心嗎？

〈黑潭〉毋庸置疑是一首紀念「黑蝙蝠中隊」事蹟的歌曲，在歌詞的字裡行間，我們都能讀到陳昇對這段歷史的深刻描繪，並藉由歌曲，提出對戰爭、民族、生死的諸般質問，直指冷戰歷史中的荒謬與人性關懷，無疑地在紀念意義之外，表達出強烈的反思與批判精神，從而跳脫黨國論述中歌功頌德的陳腔濫調，也維持了陳昇一貫的風格。

華語歌壇裡，除了這首歌之外，尚有劉德華在2002年所演唱的〈黑蝙蝠中隊〉，從歌名到歌詞，都表明了這首歌所欲致敬的主題，以抒情與嘻哈並進的方式，訴說黑蝙蝠中隊裡的情愛故事。與陳昇的〈黑潭〉相比，劉德華的版本比較偏向敘述性的表現，將戰爭所帶來的荒謬的悲歡離合，通過歌曲描繪出來，節奏較為明快流暢，同樣發人深省。

後記：想知道更多「黑蝙蝠中隊」的故事，可以到新竹市「黑蝙蝠中隊文物陳列館」參觀，瞭解更多這些無名英雄的事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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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如此的艱難，那麼就來聽歌吧！陳昇的歌曲陪伴我們超過30年，每個人的記憶中，都應該有一首昇歌，收容了不同時刻的感動、悲傷、開懷、歡樂與嬉笑怒罵。這個專題試著將陳昇的歌曲加以整理介紹，訴說每首昇歌背後深刻或不為人知的故事。斟一杯酒吧，讓我們把悲傷留給自己，讓昇歌走進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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