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別叫我英雄》009-時代承接者

　　※

　　時光倏忽而過。

　　在「孫氏養心堂」與杜曹仁的家兩頭往來，一面練習氣功，一面讓杜曹仁繼續對身體做檢查與測試，等熊英真回過神來，才注意到時序已近中秋。

　　一個多月的時間下來，也不用孫老稱讚，從蘋花妃那閃閃發光的目光來看，也知道自己似乎身手頗有進境。

　　剛開始，熊英真偶然打出的噴嚏還將三合院前的路樹給颳得東倒西歪。那風壓之強，就算是強颱過境也難以匹敵。

　　也是在此時，他才悠悠想起在颱風天裡打的那幾個噴嚏，確實把一些看起來沉重無比的東西吹上了天。那一日，並不是颱風誇張地強，而是他沒鍛鍊過的超能力無意中造成了災害。

　　「所謂氣功，便是『呼吸』的法門。」孫樂虯的教誨諄諄在耳，「修練氣功者，講究呼吸細密、綿長，你得要學習沉著、冷靜地看待一切人事物，無論在任何時刻，都要保持氣息不亂。」

　　反正失業沒事做，熊英真聽從孫老的指導，白天在三合院裡練，晚上就在杜曹仁的防爆艙裡練，日夜總有一個讓他能夠安心練習的地方。漸漸地，他的呼吸變得既深且長，能夠任由秋日裡淡然的空氣進入胸膛，爾後再以慢得幾乎像是停止一般的流量徐徐吐出。清秋的涼意沁透五臟六腑，與體內的殘存廢氣相互牽引，成為溫潤的濁流，隨著吐納引導而出，那些不安、不解、不羈與不可思議，彷彿都跟著這股色調深沈的氣息一路從口中流洩而出，一再清淨著過去曾經混沌的靈魂，褪化出全新的自我。

　　「引天地真氣，渡五內濁流。行於四肢，集於丹田，渾然而為氣海……喂喂喂，臭小子，你該不會睡著了吧？」

　　孫老的教訓聲才剛剛落下，破風之聲悄然而至，熊英真不慌不忙別過臉，一顆飛石就從他的下巴尖飛掠而過。

　　「我醒著呢，師父。」

　　「哼，你小子進步得倒是挺快。」孫老嘴上不饒人，面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你不只是有機緣，還有天資，可惜就是生錯時代了。」

　　「為什麼是生錯時代？」熊英真睜開眼睛，不解地問道。

　　「閃石頭都沒睜眼呢，老夫也就慨嘆一句，你小子就忘形啦？」

　　見孫老抿起了嘴，熊英真不由地吐了吐舌頭，「師父教訓得是。」

　　「唉，做師父的也有錯，在你練功的時候講些五四三的，為免讓你這頭腦簡單的渾小子心中雜念四起，老夫還是跟你說明白吧。」孫老嘆了口氣，起身悠悠說道：「你知道師父從前的身分，是國安局武術總教頭吧。」

　　熊英真從剛開始做房仲的時候，就聽說過孫樂虯先生的職業背景不簡單，這一點事情當然是了然於胸。見他沒有否認，孫老拍了拍身旁的椅子，示意他坐到身邊來。

　　熊英真順過了體內的氣息，感覺中氣十足、肺活量也逐漸了然於胸，可說是氣定神閒地坐到了孫老的身邊。一股宜人的茶香倏地鑽入鼻腔，那是孫樂虯近來十分喜愛的東方美人茶。

　　做師父的遞上一杯茶，而做徒弟的也早將此茶代酒，趁著茶溫正好，一飲入喉。茶湯帶著細微的芬芳，讓熊英真幾經訓練之後的身心得到了紓解。

　　看他津津有味的樣子，孫老原本緊緊抿起的嘴唇，又重新帶上了些柔和的弧度，「老夫有茶，更有故事，你小子沒得選，只得聽，心裡嘔不嘔？」

　　「哪有這回事，你儘管講，我聽。」熊英真微笑著拱拱手。

　　「就會討師父開心。」孫老呵呵一笑，眼神望向沒有聚焦的遠方，「老夫還年輕的時候，和你現今不同，是個『人不狠，站不穩』的年代。」

　　「很難想像那時候的樣子。」

　　「沒有手機，沒有電磁爐，沒有網路，也沒有什麼別的娛樂。電視機要有彩色的都很困難，也不像現在人有那麼多影片可看，電視機只有政府允許播放的三、四個頻道，屋頂上的天線只要狀況不好，那電視畫面就得要糟糕。」

　　聽起來應該是個很物資匱乏、娛樂單純又質樸的年代，為什麼孫老反而會說那是個必須為人凶狠才能生存的時空呢？熊英真為他添滿了茶杯，同時投去探問的眼神。

　　「你一定不懂，經過的就懂。」像是看穿了他的困惑，孫老笑著接過茶杯，拍了拍熊英真的手背，「也不是作師父的要擺老，這時空背景一旦不同了，硬要現代的年輕人懂得，那是一種強求，所以這部分老夫也不多說。」

　　「連電視畫面都只有電波可收，網路還沒有一點端倪，那樣的時代，資訊還真是閉塞呢。」熊英真思索道，「這和師父你說的『狠』又該怎麼相關呢？」

　　「資訊不通，事情的散播就困難。在現代，喝醉酒開車撞死人的駕駛，哪次不在『爆炸公社』的社群裡被傳得天昏地暗？一個人做事若是出格，要不了幾天，別說是身家財產了，連他屁股上有幾個痣，大概都藏不住。」

　　「那也是因為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吧，人們平常太無聊了，就總想看血流成河……」說到這裡，熊英真端起下巴，像是想通了些什麼，「……這麼說來，現在這時代也真算和平了吧，所以日子過得無聊的人多了，一直關注壞消息的人也多了。」

　　「二十四小時播放的新聞，大抵都是些無聊事。」孫樂虯拍著大腿哈哈大笑，「你這話說得不精準，但也沒錯。日子事實上算得挺和平的，但從前資訊不通，人們耍起狠來，可沒在管什麼『手機錄影上傳爆炸公社』的，那是個看人不順眼，斷人手筋也算贏得尊重的年代。」

　　熊英真吞了吞口水，望著孫老平淡的眼神，彷彿能看見淡然神情之下，洶湧無匹的心潮。

　　「而那時候，習武強身雖然不是尋常百姓的求生之道，對於咱們這種將生命獻給國家的武夫卻誠然如此。早年身為國安局的幹員，與黑道周旋、在高官身邊護衛，甚至最後成了總統身邊的第一把交椅，幹的都是出生入死的工作。」

　　壞事傳千里——但在那樣的年代，少了網路的庇護，黎民百姓、乃至國家要人所面臨的惡意想必較之現代又更為直接。熊英真思忖著，那個沒有手機錄影功能的時代裡，除了一身的力氣和橫練的武術之外，又有什麼能從凶神惡煞的手底保護自己和家人呢？

　　「就像師父說的，現在已經是遇到壞事總能上傳『爆炸公社』的年代了，哪還需要像我這樣習武資質特別好，又剛好有超能力的人？」

　　「是啊，那些達官貴人可能用得上吧，但你遇過游龍野這小混帳之後，還覺得想要為國家工作嗎？」

　　幾乎是斬釘截鐵，熊英真秒答：「門都沒有。」

　　「是吧，所以老夫才說，你生錯年代啦，哇哈哈哈哈！」

　　孫老一邊大笑，一面拍打著熊英真的頭，而年輕的習武者如他，也只能苦笑著接受這一切。

　　他欠孫老的，賠償的方式是流傳他的武術，大概也不全然算是學無所用才對吧——儘管是這麼說服自己，熊英真還是有些感到迷惑。

　　學了這些，有了文化意義的傳承之後，空有一身武藝和超能力，又有什麼用呢？

　　然而，又說從前「人不狠、站不穩」，但牽扯上藤北市的土地利益時，帶槍帶刀的黑道又在監視器拍不到的角落之下逞兇，這樣的時代又算得上是真和平嗎？

　　「我覺得可能不是這樣。」

　　熊英真在說出這個感想時，孫老望向遠方、毫無焦距的雙眼忽地回到了他的身上。

　　只見在這個年輕武人的眼中，有著自己早已凋零的星火，正在眼底燃燒。年邁的武師微笑著點了點頭，重新注滿了茶杯，將滿腔的思緒吞入肚裡。

　　「年輕人，我們繼續吧。」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