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情之淨化與提升｜看郁達夫〈遲桂花〉

（一）超越前期諸作

五四新文學運動以來，郁達夫（1896-1945）的小說往往赤裸裸地暴露自己的病態心理，大膽追求性慾的滿足，招來許多批評，卻也深受文壇矚目，尤其對國事的失望，寫得淋漓盡致，博得青年讀者的同情，其中當以形成話題的成名作〈沉淪〉（一九二一年完成）最具代表性。到了一九三二年，郁達夫發表〈遲桂花〉，已超越充滿感傷主義色彩的前期諸作，藝術表現蘊藉含蓄，不同於之前苦、急、哀感的藝術訴求，特別是對人生哲理的理解比較深刻，將小說主角的慾情淨化提升，開拓出小說的美學新境界，比起數十年後的名家傑作，毫不遜色。

（二）翁家山之行

〈遲桂花〉寫一個步入中年的男子對友人孀居的妹妹發生愛戀，經過一番情慾掙扎，終將愛戀昇華，把對友人妹妹的愛戀，化為兄妹之情。整篇作品充滿真摯的感情，但又極力克制，反而使感情更為濃烈，讓人屢讀不厭。

本篇在結構方面分成三部分，第一部分即翁則生寫給留日同學郁先生的長信，內容包括失戀、輟學回到杭州鄉下老家養病以來的十餘年生活概況，時家道中落，翁氏對此生已無野心，如今恢復健康，擔任家鄉小學教師，在老母殷殷期盼下，步入中年的他準備跟二十七歲的老處女結婚，進城採辦結婚備品，於書舖看到昔日同學的諸多著作，特請出版社轉信，邀老友前來吃喜酒，順便話舊敘懷；信中亦提到，妹妹翁蓮的不幸遭遇，丈夫早逝守寡，目前回娘家長住。第二部分起，改由郁先生以第一人稱敘述，接信後到翁家山與則生兄妹相見，描述翁家山的景色，尤其是遲桂花之美，主要寫「我」和翁則生的一夕談，以及隔天與「蓮」同遊五雲山和雲棲寺，刻劃「蓮」活潑可愛的個性，「我」進而和「蓮」兩人結為兄妹。第三部分是參加翁則生婚禮和喜宴，「我」再次表達內心對遲桂花的嚮往之情，最後翁氏兄妹送「我」搭火車返回上海，以「遲桂花」互勉之。

（三）天真與慾情之對比

郁達夫小說人物總是流露陰鬱傷感色彩，〈遲桂花〉的翁蓮雖然婚姻不幸，卻天真活潑、洋溢自然健康之美，與略嫌消極、病態的「我」形成對比，也深深吸引著「我」，使「我」無法自抑地滋生愛戀之情。

翁蓮比長兄略高三五分，身體強健，兩頰微紅，看來約二十四五，實則已二十八歲。一起遊山時，翁蓮對山上的動植物瞭若指掌，解說得詳盡有趣，「我」聽她說話，看她那紅唇，以及特有的那一臉微笑，覺得「在知的分子之外還不得不添一種情的成分上去，於書的趣味之上更要兼一層人的風韻在裏頭」。走著走著，「我」像又回到青春時代，完全為她迷倒了。而且「我」在她身上觀察到康健和自然的美點，郁達夫如此描述：「她的身體，也真發育得太完全，……非但她的肥突的後部，緊密的腰部，和斜圓的脛部的曲線，看得要簇生異想，就是她的兩隻圓而且軟的肩膊，多看一歇，也要使我貪鄙起來。……和因走路走得氣急，一呼一吸漲落得特別快的那個高突的胸脯，又要使我惱煞。」於是「我」不禁為她撩起情慾的衝動來了。

當「我」鼓起勇氣，說：「我……我在這兒想你！」未料翁蓮反問：「是在想我的將來如何的和他們同住麼？」認為「我」是在為她設想，因為大哥結了婚，她若還長住娘家，似乎不妥。翁蓮的表現那麼樸素、率真、自然，完全未被「我」的性衝動所污染，相對地使得「我」卑劣的心思豁然覺醒，流下淚水，心地為之開朗，慾情為之淨化，鼓起勇氣向翁蓮坦承自己的邪念，懺悔自己險些犯下大罪，請求她的寬恕，希望和她永久地結為最親愛純潔的異姓兄妹。天真的翁蓮點頭同意，喊「我」一聲「大哥」，把當時烏雲密布的氣氛一掃而空，讀者們也因此放鬆了原本緊繃的情緒。作者對於小說人物內在心理的描寫，可謂深刻又生動。

（四）遲桂花與人生結合

本篇「遲桂花」的象徵運用，非常出色。作者先是描寫「我」羨慕翁則生老家的處地幽深，「而從背後又吹來了一陣微風，裏面竟含滿著一種說不出的撩人的桂花香氣」，令「我」獨自在心中驚異著，聞吸著，賞玩著。喝桂花茶時，「我」覺得這觸鼻的桂花香氣，實在可愛得很，翁則生說：「桂花嗎？這茶裏的還是第一次開的早桂，現在在開的遲桂花，才有味哩！因為開得遲，所以也經得久。」點出了遲桂花的奮鬥精神，以及翁則生不再消極的人生觀。

接著「我」應邀於翁則生的婚禮上代表來賓致詞，不忘說起遲桂花的好處，凸顯此篇的主題意涵：「則生前天對我說，桂花開得愈遲愈好，因為開得遲，所以經得日子久。現在兩位的結婚，比較起平常的結婚年齡來，似乎是覺得大一點了，但結婚得遲，日子也一定經得久。明年遲桂花開的時候，我一定還要上翁家山來。」作者藉此將遲桂花與人生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象徵著「我」內心深處對遲桂花精神的一種讚美、嚮往與追求。

結尾，翁則生兄妹到火車站送行，火車駛動了，「我」不禁從車窗俯出頭，叫他們說：「則生！蓮！再見！再見！但願我們都是遲桂花！」這遲桂花的意象，於小說中一再出現，而且前後呼應，形成鮮明的象徵意義，顯然是通過翁則生兄妹的生活遭遇，表明人應有生的意志力，不畏艱難曲折，總會得到幸福。人不要學早發早凋的花，而應像遲桂花那般，不怕花開得晚，唯其如此，才可以經得久。這也體現了一種積極樂觀、奮鬥不懈的精神，不像郁達夫其他小說之令人讀了意志消沉。

（五）臻於圓熟之境

此外，〈遲桂花〉寫景的藝術手法，十分圓熟。如作者勾繪翁家山傍晚、夜裏和早晨三個時分不同的美，以早晨為例：「早晨的空氣，實在澄鮮得可愛。太陽已經昇高了，但它的領域，還只限於屋簷，樹梢，山頂等突出的地方。山路兩旁的細草上，露水還沒有乾，而一味清涼觸鼻的綠色草氣，和入在桂花香味之中，聞了好像是宿夢也能搖醒的樣子。」展現開朗清新的格調，那如詩的意境，令人悠然神往！再看作者這般譬喻山水：「若把西湖的山水，比作一隻鎖在鐵籠子裏的白熊來看，那這五雲山峰與錢塘江水，便是一隻深山的野鹿。籠裏的白熊，是只能滿足膽怯無力者的冒險雄心的，至於深山的野鹿，雖沒有高原的獅虎那麼雄壯，但一股自由奔放之情，卻可以從它那裏攝取得來。」諸如此類的描述，若無細微的觀察力和過人的才氣，當無以致之。

無論就主題意涵或藝術手法言，〈遲桂花〉都已達到更高更成熟之境界，確是成功的佳作，值得一再品味、欣賞，稱之為通過時代篩子的藝術品，毫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