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什麼都不探究,眼前的河就只是河,峽谷只是峽谷。同一物件的解讀因人而異,譬如一顆石頭,地質學家看到了受力,考古學家在意的是時間,因此在稍微理解了不同領域的觀點之後,風景就有了新的面貌。
遠遠的黑影列隊如蟻群,1896年一名探礦者喬治卡馬克(George Carmack)在加拿大西北部育空地區的克朗代克(Klondike)發現了金礦,消息傳開,引發了1897至1898年之間的克朗代克淘金熱(Klondike Gold Rush),大約十萬的淘金客從北美各地蜂擁而入,極少數的人如願致富,絕大部分的人死於惡劣冷峻的路途上,窮困潦倒。這是歷史學家的角度。
名著《野性的呼喚》(The Call of the Wild)及《白牙》(White Fang)的故事背景就是出自於此。作者傑克倫敦(Jack London)自幼貧困,大學退學之後也加入了險惡的淘金行列中,一年過去什麼也沒淘到,用一生的崎嶇換取文學創作的靈感,見證了那個年代的崩壞與狂熱。
一百二十年後的我們來到此地並非為了金沙,純粹是滿足冒險,野性的呼喚。
路到了盡頭不能再往前,我們站在峽谷邊,左側有一陡坡,阿伯三兩下就跨上最頂端,C也跟著衝上去,我和K助跑而上卻卡在陡坡中間,進退兩難,C在上方比劃,要我們改走另一條小徑緩上,其實就在旁邊幾步的距離而已。嘿,阿伯,我們不是來散步的嗎?
好在上去就是平坦的林地了,這時阿伯終於願意放慢腳步,手揹在屁股後,踏起優雅的步伐,在距離我們大約二十公尺的地方,他突然一臉嚴肅,轉過來問我們:「如果我是熊,你們該怎麼做?」我們先是發愣,然後開始大笑,阿伯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裝死?」K說。
「不對,如果我沒發現你,你要默默離開。」接著又問:「如果我已經注意到你呢?」
「跑?」K說。
「不對,妳跑不過牠的。」阿伯說。
「爬到樹上?」我說。
「熊很會爬樹喔。」阿伯說。
看我們一臉苦惱的樣子,阿伯接著說:「面對我,手舉高,緩緩揮動,慢慢向後退。」我們照著他的話做。他說:「這樣會讓你們看起來較高大,不好欺負,也讓牠知道你無意攻擊牠。」
阿伯接著向我們走來說:「如果我是熊,你們該怎麼做?」我們開玩笑尖叫想逃走,他要我們站著別動。「你們現在應該要準備好防熊噴霧。」說完他突然衝過來,作勢要攻擊我們,問我們這時候該怎麼辦。
「呃,拿防熊噴霧噴牠嗎?」C回答。
「你要在他靠近你時就使用噴霧,注意距離不要太遠,否則沒有效果,如果熊真的發動攻擊的話,立刻趴下臉朝地面,用背包掩護背和脖子,盡可能保護自己的臉和內臟。」阿伯話一說完,又迅速移動到一旁的松樹林。他從最近的一顆樹摘下一段松針,「若是紮營處有碎石太硬,在帳篷下方鋪一層這個會舒服許多。」他彎下腰,撿起從樹上掉落的枯松針,用手指將枯枝條捻碎說:「這是最好的燃料。」
真的是上了一課,原來阿伯早就計畫好了。上過山野教育後,我們滿載一車的食材與知識回家,又餓又累,在廚房隨便煮了麵,炒盤高麗菜,與阿伯共進晚餐。餐後,阿伯要我們拿出今天早上在出租店買的河道地圖,仔細地替我們順過每日行程,一邊說一邊用筆標註,告訴我們什麼地方適合上岸紮營,什麼地形要避開,並且再次提醒我們,什麼時機可以撤退。
阿伯希望我們出發之後靠左航行,這個論調與Emily完全相反。記得之前Emily提過撤退點都在左岸,我這時才意識到,阿伯對於我們即將開始的河道之旅帶著很深的憂慮,並且與今日他所安排的這些看似無意的暗示,有了強烈的連結。
屋頂傳來雨敲打的聲響,阿伯從冰箱後方拿出一支掃把,像一名引領群眾的先知站在前方。他教我們如何握槳,如何控制航行的方向。還沒上船,時差宛如洪水再度侵襲我們的意志力,看到一旁的K坐在餐椅上歪著頭打盹,我提醒自己必須振作精神,C倒是一點也沒受影響。
「明天的天氣不太好,你們要不要晚一天下水?」阿伯拉了椅子坐下來,我看見從未在他臉上出現過的表情。一向詼諧、恣意的阿伯如今一臉凝重,這句話裡頭包含了一些訊息:第一,出航日可能遇雨,第二,多一天反悔時間,第三,阿伯真的很擔心。我想我能夠理解,完全沒有泛舟的經驗的我們,要獨自面對接下來的旅程,想必讓關心的人感到忐忑不安。我和C交換眼神,K也清醒了。
望著阿伯,我們之間有著前所未有的堅定。先知提出的問題也許就是考驗。
「我們準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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