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格精選

你會如何接待這一生最後一位朋友？

2021/10/21閱讀時間約 11 分鐘

在這潔淨的農場裡，我們不種植什麼，除了愛和温柔。── 魯米

〈最後一位朋友〉是我獲得「吳濁流文學獎」兒童文學貳獎的作品，被「九歌年度文選獎」的小主編們選為「年度推薦童話」，收入《九歌110童話選》中。故事描述的雖然是死亡來老婆婆家作客的這三天，但它真正想問的是，在迎接人生最後一位朋友到來之前，我們想怎麼度過這一生呢？

死亡來到老婆婆和患有氣喘的孫女相依為命的果園，他會帶走誰？

這兩年因為疫情，大家都辛苦了。無意間看到的一篇報導，觸動我寫下了這個故事。一名長輩思考多日後決定接受疫苗注射，她寫信告訴子女自己這一生過得非常幸福，無論注射疫苗的結果如何，她都衷心感謝。花開花謝，都有時候。生命如豐盛的果園，在這潔淨的土地上，我們無需種植什麼，除了愛和溫柔。

知足的老婆婆相信，有個東西是越分享越多的，那就是快樂。

1
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男人在樹林裡走著，濃密的樹蔭擋住夜空，沒有月光引路，他的腳步卻非常堅定。安靜的樹林裡，只聽得見他踩過落葉的腳步聲。

2
果園掛滿了紅通通的蘋果，滿園飄散著蘋果的芳香。
天剛亮，老婆婆就起床了。她和平常一樣先去雞舍餵雞，開心地收穫了兩顆蛋。今天老母雞又沒下蛋，這個情況已經兩個多月了。
「沒關係，兩顆蛋就夠了。」
兒子和媳婦都在城裡工作，家裡就她和孫女兩人，一人一顆剛好。以前多出來的那顆，她都留給偶而前來借宿的客人。家裡有間空房，可以免費提供給路過的旅客休息。
「來者是客，我們都要笑臉相迎。」婆婆總是這樣告訴孫女。小女孩有氣喘，動不動就生病，她的爸媽認為城裡空氣不好，把她交給婆婆照顧。婆婆不管到哪兒都帶著她。
「乖孫呀，該是工作的時候了！」
祖孫倆一走進果園就撞見一個正在摘蘋果的陌生男人。她們並不意外，幾乎每天都有不速之客來偷蘋果。
「需要的話，儘管拿吧。」婆婆主動化解尷尬。
「真的嗎？」那人喜出望外：「那我不客氣了。」
男人抱著滿滿一大箱的蘋果離去。他的小卡車明明已經裝不下了，他還是把那箱蘋果硬塞了進去。
「婆婆照顧果園這麼辛苦，為什麼要白白送給他？」小女孩不滿地嘟起嘴。「我們有那麼多蘋果，分一些給他有什麼關係呢？他看起來多開心呀！婆婆告訴妳一個祕密，世界上有個東西是越分享越多的，那就是快樂。」
十分鐘後，那人的車因為超載，在上坡時翻車了，所有的蘋果都滾落山坡，成了麻雀的點心。

〈最後一位朋友〉是「吳濁流文學獎」兒童文學貳獎的作品，收入於2021年《吳濁流文學獎得獎作品集》

3
婆婆正在準備晚餐，敲門聲叩叩叩地響起。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身穿黑色斗篷的陌生男人。
「請問我今晚可以借住在這裡嗎？」男人容貌醜陋，聲音沙啞，小女孩有些害怕，但她想起了婆婆的話，來者是客。她鼓起勇氣，請客人進門：「歡迎，請進。」
婆婆準備了三副碗筷，她把自己的荷包蛋讓給了這位陌生的訪客，邀請他一起用餐，但他拒絕了。
「要不然您帶個蘋果回房吃？」婆婆關心地問。
他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說：「我要帶走的不是這個。」

隔天清晨，婆婆去雞舍餵雞時發現老母雞死了。
小女孩很難過，婆婆安慰她：「生老病死和春夏秋冬一樣，都是大自然的循環。」
「我討厭冬天，我喜歡春天的果園，那時樹上都開滿白色的蘋果花。」
「乖孫，沒有冬天哪來的春天呢？蘋果樹睡了整個冬天，直到春風來了才把它叫醒，長出新的枝芽，陸續開花。但要等花謝了才能結果，秋天才是收穫的季節。然後蘋果樹又要迎接漫長的冬天，開始新的輪迴。」
祖孫倆為老母雞舉行了告別式。
「這麼多年辛苦妳了，謝謝妳讓我每天都有蛋吃。」小女孩雙手合掌，深深一鞠躬，鄭重向老母雞道謝。婆婆無意間發現，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正遠遠看著她們。
「今天，我會再住一晚。」他交代完就轉身離開。

4
每天傍晚都來乞食的流浪貓又來了，平日高傲的牠今天看起來特別焦躁。牠不停用前腳抓地板，婆婆猜牠大概快生了。
婆婆找了個乾淨的紙箱作為母貓暫時的居所，讓牠在生產過程中不會受到外界干擾。小女孩發現那個神秘的客人獨自坐在角落，她鼓起勇氣，拿了個蘋果給他。
「您餓了嗎？這個蘋果很甜喔。」
他接過蘋果，咧嘴一笑，整張臉皺成一團。小女孩從沒見過那麼難看的笑容，但他看起來沒那麼可怕了。
持續陣痛三十分鐘後，母貓產下了一窩小貓，虛弱地睡去。小女孩想摸摸小貓，被婆婆制止了。
「不能摸剛出生的小貓！我們別打擾牠們，讓貓媽媽好好休息吧。」

晚餐時婆婆還是準備了三副碗筷，把自己的荷包蛋讓給客人，邀他一起用餐。他仍舊拒絕了，但收下了婆婆的蘋果。
「我說的沒錯吧！我們果園的蘋果很好吃，對不對？」小女孩露出天真的笑容。
他點點頭，沉默地轉身離開。婆婆猛然想起，她好像見過這個穿著黑色斗篷的背影，在臥病多年的老伴離開那晚。當天晚上，小女孩許久沒犯的氣喘病又發作了。婆婆摟著小女孩，把她喜歡的故事都為她說了一遍，又破例陪她睡了一晚。
隔天早上，婆婆發現母貓不見了，紙箱裡只剩一隻小貓在嚶嚶啜泣，其他的小貓都不會動了。
「貓媽媽去哪兒了？」
「不知道，也許牠會像平常一樣在傍晚時過來吃飯。」
小女孩小心翼翼地照料小貓，陪牠等母貓回來。可是到了傍晚，母貓並沒有出現。
「貓媽媽怎麼沒來？」
「看來牠已經開始新的旅程，不會再來了。等妳長大，妳也會像妳爸媽一樣，離開果園，開始新的旅程。」
「我才不會和婆婆分開。」
「乖孫呀，生命本來就是一段又一段的旅程，我們都有下一站要去的地方，認識新的朋友，然後和他們分開。」
「婆婆也有要去的地方嗎？」
婆婆點了點頭：「等時候到了，婆婆也會開始新的旅程，認識新的朋友，或者和老朋友重聚。」
「婆婆離開的話，果園怎麼辦？」
「會有其他人來照顧果園，開始新的輪迴。」
小女孩想不出有誰比婆婆更適合照顧果園，小貓不安的叫聲打斷了她的沉思。
「貓媽媽不回來的話，小貓怎麼辦？」小女孩最關心的是這個可憐的小生命：「我可以養牠嗎？」
「妳要每天照顧牠，給牠喝水、吃東西、陪牠玩，妳做得到嗎？」
小女孩點頭。
「那麼，從現在起，這個小生命就是妳的責任了。妳要像婆婆照顧果園一樣，好好照顧牠。妳要為牠付出很多努力，妳也會因為這樣得到很多快樂。」
小女孩把小貓抱在懷中，輕輕撫摸牠：「我來做你的媽媽吧。」小貓喵嗚喵嗚叫著，向小女孩撒嬌。小女孩的胸口暖呼呼的，她高興極了。
這時，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走到婆婆面前，露出難看的笑容，卻無比和藹地說：「今晚，是我在這裡的最後一夜。」

5
夜深人靜，昏黃的燈光下，穿著黑色斗篷的男人問婆婆：「妳知道我是誰嗎？」
婆婆點頭：「您是死亡，是每個人這輩子最後一位朋友。」
「我要來帶走妳最寶貴的東西，為什摩妳還這麼熱誠招待我？」
「來者是客，無論遇見什麼，最好的辦法就是用笑臉相迎。」果園曾經遇過風災、也遇過蟲害，婆婆那時就明白了，哭泣不能解決什麼，還不如開開心心面對。
死亡讚許地點頭：「妳做得很好。那個孩子會健康長大，那隻貓和她會陪伴彼此很多年。她會像妳照顧果園一樣，悉心呵護那隻貓，學會生命中最重要的功課。」
婆婆留下感謝的淚水，她頻頻點頭：「太好了、太好了。」沒有比這更好的消息了，她沒有其他的願望了。
「妳不怕我嗎？」
婆婆搖搖頭。
「人們只要聽到我的名字，沒有不擔心害怕的。大家都說我醜陋、邪惡，絞盡腦汁來對抗我，為什麼妳居然不害怕？」
婆婆抹去淚水，微笑地看著死亡：「我這輩子沒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只懂得照顧果園，但我知道花開花謝，都有它的時候。回想這一生，雖然也有不如意的時候，但我非常滿足，沒有遺憾。」
死亡恭敬地向婆婆鞠了個躬：「那麼，祝妳有個好夢。」

婆婆臨睡前，像平常一樣，把屋子收拾乾淨，巡了一趟雞舍，然後來到她最親愛的孫女的房間，為小女孩說了一個故事，親吻她的額頭。
「婆婆，晚安。」她們緊緊擁抱彼此。

生命如豐盛的果園，在這潔淨的土地上，我們無需種植什麼，除了愛和溫柔。

6
婆婆闔上眼，她在夢中來到果園。夢中的她有頭烏黑的長髮，和丈夫在開滿白色蘋果花的果園散步。
「我們該在這裡種什麼呢？」丈夫問她。
她要種什麼呢？她看著美麗的果園，輕撫著腹中的胎兒，不停問自己。等到收穫的季節，滿園盛開的花將結成香甜可口的蘋果。這裡有春風來傳授花粉，有陽光和雨水提供成長茁壯的養份，果園本來就擁有豐盛的一切，她還需要種什麼呢？她決定開開心心接受這份禮物，珍惜每一次的花開花落，盡可能去分享這份祝福。
她輕輕握住丈夫的手，滿足地說：「我們什麼也不種，除了愛和溫柔。」

隔日清晨，小女孩發現婆婆永遠睡去了。婆婆面帶微笑，看起來無比安詳，小女孩知道，婆婆已經開始一段新的旅程了。

〈最後一位朋友〉是小主編們選出的「年度推薦童話」，收入《九歌110童話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