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公里的掙扎〔中〕—六順七彩東進西出,一場林業與能源史的洗禮

2021/11/24閱讀時間約 12 分鐘
D3 假山頭與最後的百岳
翌日一早,走出工作站的大門想去後頭刷牙,經過門前的集水桶時,忍不住偷偷想像著昨天夜裡的水鹿站在這兒向內窺探的模樣。無奈再怎麼想像,錯過的訪客始終不可能回來,該要面對的課題也還是得面對。回到屋內整頓好裝備,背帶重重的勒在走了兩天、已開始明顯痠痛的肩膀上,受木板摧殘了一夜的腰背也發出小聲但惱人的抗議。
再度踏上旅途,經過令人不安的腐朽鐵道橋,又一次回到天梯頂,可這次等待我們並非暫歇,而是另一段漫長的爬升。沿著路徑一路陡上,老實說對於路途的印象並不深,只記得隊伍配合著負傷的隊員,緩步穿梭在林子裡,不到中午便抵達了此行的最高點—六順山。
六順山,海拔2999米,與鹿山同為百岳中唯二沒有超過3000公尺的山峰。若翻找網路資料,關於六順山命名的典故五花八門,有從七彩湖來回六順山需經過6座箭竹林、也有遠觀似有6個小山頭連在一起…,但實際的原因,卻是最俗、也最無趣的那個:發現六順山的隊伍,是一支為了慶祝中華民國建國60周年的縱走隊伍,加上找到山頭的日期恰為10月26日,取日期尾數的6與60周年的六,合為六六大順之意,便定名六順山。
六順山是百岳中最晚被納入的一座,依據上河文化的敘述,因其山勢「橫嶺綿亙,稜寬頂平,滿山淺竹,形勢溫和,西脊岩峰嶙峋,東稜坡緩草漫,具剛柔配對之美」,最終使得林文安從即將完成的百岳名單中,破例將原已入選的人待山剔除改為六順山,是百岳中最後一座定案的山頭,也是最後一座印上人跡的山峰。
雖說海拔並未超過3千,但其卻是中央山脈上安東軍山以南20餘公里內,首座接近3千米的山峰,仍藐視著周圍的群山。路途中嶙峋的岩石、蒼翠的林木、與隨風起伏的金黃草原,著實令人在疲憊之餘,感到心曠神怡。
從三角點旁的路徑往七彩湖前進,雖說已過最高點,但正如網路流傳的六順山命名典故,往七彩湖的路上還有無數個小山頭彼此相連,才剛下完一道陡坡,猛抬頭眼前又是另一段陡上,如此來來回回地消磨著旅人的意志。乾燥的空氣不斷摩擦喉腔,不時出現的乾燥土路在風勢煽動下,吹起了陣陣沙塵,走沒多久就覺口乾舌燥。
一次次的穿過箭竹叢、一次次的陡上再陡下,換來的是偶然出現在密林盡頭的綿延草坡。在陽光下略呈金黃色的箭竹隨風晃盪出有如稻浪般的迷人靖影,微風拂過耳邊的呼聲與箭竹枝葉間摩擦的沙聲,合奏出令人心醉的旋律,讓一路走來早就累到懶得拍照的我難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捕捉下眼前的風景。
六順山黃金草原的大景,隨風捎來的沙沙聲,很令人陶醉。
六順山是我的第二座百岳,第一座則是半年多前撤退的雪山西稜逆走中,唯一撿到的中雪山。說實話,兩年前會被登山活動吸引,其實有很大一部份是嚮往高山稜線的嶙峋與箭竹草原的瀟灑,但或許是造化弄人,時至今日還是第一次見識到高山草原的美景,無奈卻累得有些無力欣賞眼前的景致。
至此走了兩天半以來,除了在萬榮段一直走在我們前面的台北大學外,還沒遇見任何山友,但從六順山開始的旅途就明顯活絡了起來。往七彩湖的草坡上,隨處可見的山友與遊客,享受著輕裝走在金黃草原的閒恬,又或者飛起空拍機欣賞鳥瞰的視野。
踢著滾滾黃沙,我們越過了最後的山丘,眼前寬敞平緩的大道,就是通往七彩湖的丹大林道。民國47年,台灣的經濟仍處在困頓之中,政府極力發展林業以扶持嗷嗷待哺的工的業發展,振昌木業創辦人孫海標下丹大林區近5,000公頃的伐木權,並於同年開闢了總長68公里的丹大林道,起於南投地利村濁水溪畔,終於海拔2400處。當時的丹大林道因是以林木運輸為主要用途,並未通至海拔2980米的七彩湖,是直到民國78年台電因「東電西送」計畫,才將林道又延長了約10公里,也才成了如今直通七彩湖的樣貌。
早期的七彩湖因為有林道相連,可以直接驅車前往,但因遊客衍生的垃圾、汙染問題,以及2004、2008年的兩次水災沖毀橫跨濁水溪的孫海橋後,政府決定封閉林道,讓大自然休生養息。2020年山林解禁,丹大林道終於重新開放,允許登山客、單車、以及布農族的機車進入。也因為除了徒步外,現在多了騎單車、甚至花錢坐機車到七彩湖的選項,使得解封後的七彩湖依舊人潮如織,只是多了不准在湖邊紮營的規定罷了。
人滿為患的七彩湖營地。
由於抵達時已近傍晚,七彩湖下切路旁的營地早已人滿為患,巡視一番後,決定在林道旁乾枯的大看天池內紮營過夜。看天池的地面乾涸龜裂、砂土鬆軟,但加上睡墊之後免強算是個過得去的營地,也就隨遇而安罷。
趁著天色仍亮,我和兩位同伴前往七彩湖取水,也是這時才首次窺見了此行的高潮—七彩湖。七彩湖的四周是高高隆起的丘陵,從林道盡頭登上小丘即可俯瞰整個湖面,若挑對了角度,還可以稍稍窺見後方小巧的七彩湖妹池。俯瞰略成倒三角形的廣闊湖面,在恰恰穿透了雲層的斜陽照射下,反射出幽幽的青藍色,四周的丘陵草坡起伏錯落,展露出一種莊嚴清高的美。
斜陽下的七彩湖,湛藍的湖水優雅、清高。
七彩湖畔的遊人不少,十分熱鬧。
若不論遙遙旅途、不斷揚起沙塵的吵雜機車、與不絕於耳的遊客嬉鬧聲,七彩湖確實值得一看,也絕對不負其「中央山脈心臟秘境」的名號。下山後我曾多次思考,七彩湖的美,究竟值不值得我走上那120公里的漫漫林道?事物的美醜是人的主觀感受,值不值得走,也與個人的體能等權衡有關,我還是無法回答走這一遭是否值得,但能確定的是,如果還要再來一次,我肯定會選擇花錢坐機車當遊客,或至少,騎個電動輔助的單車吧。
D4 湖光輝映下的會面,與林業時期的傷疤
清晨時的氣溫還是蠻低,但相較於以往的登山行程來說仍十分溫暖,對於比較不怕冷的我來說,薄刷毛加上防水外套便綽綽有餘。吃過了早餐,無線電裡傳來期待已久的呼叫:「OB隊呼叫在校生,我們已經要到七彩湖了」。將頭探出帳外往林道上一瞥,熟悉的身影正朝著我們揮手,終於,我們即將在各自跨越了60公里的歷史之路後,相會於那瑰麗的湖畔,為自己、也為山社,寫下歷史的新頁。
昨天傍晚抵達營地時,我們順利連絡上了畢業學長姊,但他們與我們同樣面臨人員狀況不佳的問題,原先預計到七彩湖與我們一起過夜的行程,也只能折衷改為今日早上在七彩湖短暫會面後,再度分道揚鑣。我們因為是清明連假加上校慶補假,有了足足6天的假期,得以在湖畔悠閒地待上一整天,行程相比大多數隊伍著實鬆散不少,而學長姊們因為假期有限,則必須趕在兩天內踢出孫海橋。
順著丘陵繞行,我們找了一處正對著七彩湖倒三角形尖端的位置,有塊舒服的空地,又可以完整俯瞰湖景,作為會師活動的場所再適合不過。現場有些是已經熟識的老面孔,有些則是初次見面的學長姐,但曾同為山社的一員,彼此之間仍有種微妙的熟悉感,又或許,該說是有某種難以形容的牽絆吧。引述一段自己在社團活動影片裡寫的旁白:
「是山,匯聚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
一次次的走進山裡,一次次的留下新的足跡,再一次次的將自己的心意、與意志,傳遞給下一代的人;
是山,無私地將他的一切,呈現給這些有幸造訪的人們;
也是山,將我們的心,緊密的連在了一起。
60年前,山將我們聚集於此,而今,我們在此重逢,
一同回顧那些我們在山林裡留下的青春,和山林贈與我們的悸動與回憶。」
因為我們都喜歡山,所以我們在此相會,如此簡單的理由,卻能讓來自各地的我們聚在一塊,共同分享山林帶給我們的喜悅。眼前的這些人,大多只曾有過一面之緣、有些甚至素未謀面,但仍使我感到像在家中般自在。而我也相信未來的某一天,無論我們是在山上遇到,又或者相約見面,都還是能像現在一樣暢所欲言。
由於時間緊迫,會師的活動只有簡單又有些俗套的交換禮物,但其中的插曲,卻讓整個活動增色不少。由於是登山行程,交換禮物當然也得自己背上去,因此重量通常會是選擇的重點之一,然而偏偏就是有人不按這個牌理出牌,默默地從背包裡掏出一顆拳頭大的化石!一想到我們在天梯上走得半死不活,學長姊的膝蓋相繼報廢,我的背包外也還掛著一顆完全沒有拆分的4人帳,竟然有人紮紮實實的扛了顆石頭上來,真巴不得直接把他扔進湖裡…
簡單的交流活動結束後,學長姐準備離去,趕著下山的行程,在校生們則各自在湖邊悠閒地逛了起來。沿著山丘外圍繼續繞行,整齊排列的高壓電塔出現在眼前,順著丘陵一路通向遠方,往另一頭看去,則可見佇立於斜坡頂端的光華復旦碑。
沿著山路綿延數十公里的東西電網。
山丘頂的光華復旦紀念碑。
在這遠離人群的地方,眺望著遠方開闊的草原,我和Fely決定坐下來,並掏出珍藏的洋芋片來吃。微風徐徐,雖然坐在太陽底下,卻仍感到些許涼意,默默地吃著爽糧,享受春日高山的明媚。
眼前綿延的電纜,是台電1989年為因應轉向的「西電東送」政策,而沿著萬榮與丹大林道建設的「新東西線」電網。山丘上的紀念碑,與「舊東西線」能高越嶺道上的光被八表碑相同,是為了紀念東西運輸電網的完工而由總統設立的,也算是記錄了台灣能源發展的曲折歲月。
吃完點心,剩下的時間不算太充裕,加上昨天取水時已有下切到湖邊過,比起近看相當混濁的湖水與泥濘的湖畔,遠觀才是我心目中欣賞七彩湖的最佳方式。決定不耗費體力下切湖岸,兩人順著山坡往回踅去,找到一處靠近林道的高點坐下。眼前的七彩湖,此次在朝陽下顯現出鮮明的藍綠色,加上腳邊灌木與野花的點綴,展現著活潑爛漫的笑靨。
陽光普照的七彩湖,和昨天下午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情。
愜意地坐在高處眺望湖面,上山賞景不就該這樣嗎?
中午回到營地集合,在湖邊休息了大半天,大家的狀況都恢復了不少。計算了一下時間,決定不浪費剩下半天的日光,提早往前推進,減輕明後天行程的負擔,目標則是約莫10公里外的孫海招待所。收拾好行囊,繼續在似曾相似的林道上踢著沙土,腳下的觸感雖相仿,沿途的景致相比東側的萬榮林道卻明顯有些不同。放眼望去,眼前的道路蜿蜒曲折,就如同開車遇到的山路那樣,只不過路面沒了柏油、山坡上則大多是低矮的灌叢。埋頭不停踢著林道,時間感很常就這麼消失,只能從周遭植被的變化—灌叢、芒草、和針葉林—來感知時間流逝與距離的推進。
彷彿無限延伸的綿延林道。
由於曾是振昌木業的伐木場域,林道兩側不時出現高聳整齊的人工林,在逐漸昏暗的天色下有些陰森。自1958年振昌公司接管丹大林區以來的30年間,無數珍貴的木材被運下山,如今這些纖細筆直的單一樹種純林,即是當時大量伐木留下的傷痕。但悲劇並未隨著林木的禁伐而結束:在前往招待所的途中,除了整齊劃一的林木外,看似視野遼闊的灌木山坡地,其實又是振昌經營下遺留的另一道瘡疤。
自1982年起,振昌將總面積約100公頃的林地租給農民,開闢成一階一階的梯田,合法種植果樹(依據當時的法令,確實可以將部分林地轉作種植果樹用)。但隨著海外蔬果的引進,果樹的利潤降低,農民開始違法改種高山蔬菜,大片的山坡地披上了蔬菜的外衣,大量使用農藥使得土地完全喪失肥力,讓林務局在2010年全數收回農地至今,仍無法在上面復育出任何的苗木。林道旁經常出現的荒地—部分還被截彎取直的踩出了捷徑—其實就是曾經做為農地所留下的後患。
午後陽光的熱力逐漸減退,薄霧悄悄攀了上來,稍遠處的天色白茫茫一片,穿梭在高過頭的芒草叢與時而出現的針葉林木間,有種荒涼蕭瑟的氛圍。在抵達海天寺以前會經過三個連續的隧道,許多人在造訪七彩湖時,經常在第一隧道入口處取捷徑陡下,接回林道後前往六分所紮營。但我們這次一方面因為有兩位膝蓋受傷的隊員,陡上陡下的風險遠比平緩的林道高上許多,加上我們其實有意造訪海天寺,便決定不走捷徑,穿過三個隧道後繼續前行。
「喀,喀,喀」
登山杖敲擊水泥地面的聲音,在隧道的回音加持下格外響亮,陰暗的環境使視覺以外的感官明顯放大,劃破寂靜的聲音如雷貫耳。但我卻莫名地有些喜歡這樣的感受,極度安靜的世界裡,任何細微聲響都變得無比巨大,轟雷般的聲音穿過身體的瞬間,常令我忍不住屏息,提心吊膽的享受那些平凡裡的刺激。
曾經輝煌的孫海招待所,如今是登山者過夜的好去處。
夜幕低垂,我們點亮頭燈,繼續邁出腳步,直到那略微傾頹的木造招待所,與布農獵人們的火光緩緩映入眼簾。招待所內的空間很大,結構也依舊穩固,在我們之前已有騎單車的山友入住,但左側剩餘的空房仍十分寬敞,即使八個人全都大字形躺下,大概也占不滿一半的面積。房間的邊緣仍舖有舊的榻榻米,鋪上地布與睡墊後,絕對是此行最舒適的住所。
2019年開始接觸登山活動的筆者,喜愛台灣的山林,也喜歡各式各樣的戶外活動。足跡從高山百岳到中級山遺跡探勘都涵蓋,參與的活動則從溯溪、攀岩、到攀樹都有所囊括,雖看似樣樣通但實則樣樣不精。此處紀錄筆者的戶外生活體驗,希望透過文字刻劃自己的回憶,傳達依靠己力追尋愛好的理念,並期許文章能自娛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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