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盡梨花月又西|第五・愁起綠波 (1)

2021/12/01閱讀時間約 8 分鐘
愁起綠波趁晚風,芙蓉碧水黯帘櫳。果然秋色與人同。
香暖不敵更漏盡,月明卻照玉樓空。蠟燭還似淚珠紅。
康熙十四年初夏,南方與西北戰事吃緊,無人留心格爾芬入內務府學習,都察院奉旨追究九門提督蘭沙里,也是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不了了之,唯有兵部尚書明珠遷調吏部引人注目。明珠歷任刑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兵部尚書,本來位高權重,舉朝皆知此人深受皇帝恩賴,大學士索額圖幾次尋釁都沒得好處,如今出任天官卿,此後文武百官任免均經其手,自此討好巴結之人不絕於途,甘露胡同明珠府前幾無寧日。
這年夏季比往年清爽,到了閏五月已似入秋,薄有涼意,待到時近中秋的八月這一日,申時過後成德下值回家,見什剎海殘荷落盡,竟被這無限蕭瑟秋景觸動往事,想起那年好容易與楊艷和好,卻被翰林院流言蜚語打散,此後直到楊艷過世,只有在張英奇府那一夜,兩人算是說過幾句心底話,此中遺恨無窮,每每想起便覺心痛如絞,只不知何故,愈是心痛,反倒愈撇不下傷人秋景。
他勒馬湖畔看萬頃秋波,正覺得鼻酸眼熱,忽聽秋風中隱約有人哭泣,抬頭四望,半晌才見金色枯柳後有個獨坐身影。他滿心奇怪,策馬近前一看,竟是顧貞觀坐在一塊大石上掩面而哭,連忙下馬問道:「梁汾怎獨自在此?又是何事這般傷心?」
顧貞觀抬頭見是成德,便舉起手中揪成一團的信,哭道:「這是漢槎的信,果然他又病了,這樣下去怎生了得⋯⋯」
成德一驚,說道:「寧古塔將軍信中說,對漢槎禮遇甚隆,難道他與我打馬虎眼?」
顧貞觀將信遞過,哭道:「那倒不是,他確實將漢槎接去,只是塞北苦寒之地,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漢槎總得犯病,也不知他還有幾年!」
成德見信上筆跡歪斜潦草,想來吳兆騫病得不輕,恐怕連筆都把不好,待要細看,一眼瞥見顧貞觀身上只一件夏紗單袍,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因他們御前侍衛不到九月十五不得更換冬袍,他自己身上也還是緙絲夾袍,只好褪了石青緞補服,給顧貞觀披上,又溫言勸道:「梁汾,如今入秋,不好再穿得如此單薄,否則連你也病倒了,怎生了得?」
顧貞觀低頭見了五品補服,更加觸動心腸,哭道:「容若,我有一事相求⋯⋯實話說,除了你我也沒別的指望了!」
成德猜想他大約要說吳兆騫,此事雖不能應,也不好拒絕在他開口之先,便道:「有什麼事你說罷,只是我未見得幫得上忙。」
顧貞觀哭道:「就算當年漢槎應試舉止不當,他已被革去功名,又在塞北吃了這許多年的苦頭,難道就不能放他回來麼?」
成德聽著果然不錯,只能拍他肩頭嘆道:「梁汾,我實心樂意援手,可這是先帝御旨欽裁,旁人實在無法。」
顧貞觀驀地抬頭,一把握了成德的手,說道:「容若,我發過誓,一定要在漢槎有生之年救他入關,只是我人微言輕,兼以世態炎涼,十數年來援手者獨你而已。不是我不識好歹、得寸進尺,而是漢槎恐怕沒有多少日子⋯⋯」
成德見他又是潸然淚下,眼淚都滴在自己手上,看著便覺心頭恍惚,一個閃神,竟脫口道:「子蓮,別哭了,你知道我看不得你哭⋯⋯」
顧貞觀一呆,抬頭問道:「你方才叫誰?」
成德回過神來,不禁臉紅,連忙將手抽回,口中支吾道:「我是說⋯⋯你別哭了罷,如此摘心揪肺哭法,又傷神又傷身⋯⋯」
顧貞觀想起朝陽門外茶館勤行曾說他神似楊艷,格爾芬也說他相求終必奏效,索性低頭不擦眼淚,反而掩面又哭。
成德看他哭得悲切,心裡實在難受,便勸道:「梁汾,幫得幫不得,不是哭能解決,你哭出病來,讓漢槎指望誰去?」
顧貞觀哭道:「就便我好端端的,一樣救不了漢槎,如此我好與不好又有何相干?」
成德聽這話竟有一種耍賴意思在其中,不像顧貞觀平素溫文模樣,倒像楊艷鬧彆扭,登時滿心紛亂,不自覺退了兩步,說道:「我⋯⋯我想起來了,今日答應了你弟妹,早些回去看孩子,不想已經晚了⋯⋯我先回去安頓,有什麼話⋯⋯再說罷。」
他翻身上馬,往甘露胡頭奔去,卻聽顧貞觀在後頭叫說補服沒拿,他恐怕此時掉頭更有話說,索性縱馬疾奔,待晚些時候再打發宜晴去取衣裳,如此胡亂之間回到明珠府,下馬後總算心神略定,這才入府往自己院裡去。他走了半道,見四英在前頭端著東西,便上前問道:「這是哪兒的茶,這大老遠的端去?」
四英見他回來了,不禁納悶,說道:「我記得爺早上出去,穿著補服,怎的現下只剩朝袍了?」
成德道:「家來路上遇見梁汾,他在湖邊有些受凍,因此把補服給他披著。一會兒你打發宜晴上他那兒取去。」
四英點點頭,又笑道:「今日太太吩咐了,說奶奶產後至今,兩個多月了,總還有些氣虛,特別著人煮了黃耆紅棗茶。一會兒爺親自端給奶奶罷。」
成德一笑,從她手中拿了托盤,說道:「這麼大一壺也重,這會兒就給我罷。」
四英忙道:「還沒到咱院子呢,要給人看見,豈不要說我沒大沒小?」
成德拿手肘在她上臂輕輕一撞,笑道:「我愛拿便拿,誰敢怪在你頭上?又有誰敢到玉寧那兒叼你不是?」
四英臉一紅,低頭道:「爺別瞎說,沒的讓我惹人厭。」
二人說笑之間回到院裡,卻見暖閣裡只盧玉寧一人靠在炕上,成德便問道:「怎你一人在這兒?春嬉沒在跟前伺候?」
盧玉寧道:「她帶孩子去奶娘那兒了。」又問道:「怎麼你端著茶來?」
成德笑道:「這是額涅給你準備的黃耆紅棗茶,我當然親自端來。」
盧玉寧一笑,對四英道:「去給大爺預備熱水,更衣打整罷。」
他夫妻閒話之間,成德讓四英伺候著洗了手臉,換上便服袍,四英剛端水盆出去,春便嬉抱著熟睡的嬰兒進來,他便笑道:「才吃了奶就睡得這樣熟?給我抱罷。」
他接過嬰兒,上炕和盧玉寧坐在一道,盧玉寧整個人挨著他,拿手指輕戳那羽緞襁褓,小聲道:「他真能睡,一點兒也不吵。」
成德笑道:「你生的,大約天性像你。」
盧玉寧拿絹子掩嘴竊笑,說道:「額涅說你小時極不安分,幸虧他不像你,不然這屋裡可還有安寧日子?」
成德笑道:「性子不像我無所謂,可樣貌還是像我好些。」
盧玉寧奇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成德笑道:「他若像你,恐怕太漂亮。」
盧玉寧嗔道:「真能貧嘴。」又問道:「還沒給他起名呢,你問了阿瑪沒有?」
成德點頭道:「問了,阿瑪說要起滿名,也學漢人按輩份起名的法子,選首字為傅。」
盧玉寧笑道:「富?咱家還怕不富?已然大富大貴了。」
成德笑道:「不是那個富,是師傅的傅。」
盧玉寧奇道:「怎選這麼一個字?如何解釋呢?」
成德道:「取《詩經・小雅》,有鳥高飛,亦傅於天,也是警惕著規矩方圓的意思。」
盧玉寧笑道:「阿瑪真有學問。那你倒是按這意思起名沒有?」
成德點頭道:「大名叫做傅格,小名叫做丰克里。」
盧玉寧好奇問道:「丰克里是什麼意思?」
成德笑道:「丰克里是一種花,就是蕙蘭。」
盧玉寧微笑道:「你自己花兒草的不算,現下還派到兒子頭上。」
成德一笑,又拿下頷對一旁侍立的的春嬉道:「你別淨站著,快給你家姑娘倒茶,補補氣血,不然額涅整日操心呢。」
春嬉連忙上前倒茶,笑道:「爺奶奶說得開心,我豈能打擾?」
成德噗哧一笑,說道:「好,你把茶給玉寧,這就出去忙你的罷,待到佈置晚飯再來。」
盧玉寧捧著茶碗慢慢啜飲,見成德滿臉喜色抱著孩子,正自開心,忽然心頭一撞,想到傅格與芙格諧音,登時手一軟,整碗熱茶全給灑在身上,立時燙得驚叫出聲。成德連忙喚人抱走傅格,又讓人打來涼水,他親自照顧盧玉寧洗手更衣,待到打點妥當了,聽盧玉寧說困倦,便讓她回房安歇,自在炕上拿一卷杜詩讀著,渾不知她屏退旁人,獨自在床上淌眼抹淚。
|| 未完待續 ||
成德給長子起小名丰克里,取君子香草美好寓意。此處以「蕙蘭」泛稱蘭花,並不特意區分「蕙」與「蘭」。文人歌頌蘭蕙,往往重蘭(幽蘭)輕蕙(蕙蘭),黃庭堅《書幽芳亭》稱「蘭蕙之才德不同⋯⋯蓋蘭似君子,蕙似士夫,大㮣山林中十蕙而一蘭也,離騷曰,予既滋蘭之九畹,又樹蕙之百畝」,大抵說明其意。成德生前就被朋友比做蘭花,與楊艷本是蘭花與蓮花的交契,《垂楊相思樹》還有楊艷撫琴吟蘭花寄託心聲的情節,如東坡詩云:「珍重幽蘭開一枝,清香耿耿聽猶疑,定應欲較香高下,故取羣芳競發時。」
Penza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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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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