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蜘蛛人：無家日》：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我觀賞《蜘蛛人：無家日》之前，已耳聞許多激昂的頌讚，甚至有人感謝娘親當年將他生下來，讓他得以欣賞最新的蜘蛛人電影。由於抱著如此不可思議的超高期待進入影廳，所以在電影開頭一小時內，我對他人的熱情好評感到狐疑──但漸漸地，奇蹟發生了。出現許多、好多、更多的驚喜與感動，這感受簡直就像⋯⋯前一刻才被調皮莽撞的孩子惹怒，但他突然笑了個全世界最可愛的笑容，我心底馬上知道這娃兒就是我人生至愛，所有的缺點皆不再重要。一部電影竟能讓人產生如此強烈的情感，簡直不可思議。

本片故事緊接在上集《蜘蛛人：離家日》結束之後，不僅全世界都知道彼得．帕克（湯姆．霍蘭德飾演）就是蜘蛛人，還有許多人堅信彼得．帕克是殺害神秘法師的惡徒。這令他與好友們的人生寸步難行，處處被群眾騷擾，連申請大學都有困難，只能尋求奇異博士協助，卻開啟多元宇宙，惹出更大的災難。

《蜘蛛人：無家日》的動作畫面依舊維持漫威影視宇宙（MCU）水準，娛樂度十足，雖然蜘蛛人飛越城市的招牌動作少了舊系列的刺激新奇感，略嫌可惜，但幾段對打戲頗為精彩，尤其在奇異博士的鏡次元裡打鬥的場面令人嘆為觀止，最後的大戰則因加上重要角色學習合作的過程，多了不少感人元素。

但是，劇情部分出現幾個難以忽視的問題，尤其前段可說是混亂草率。首先，奇異博士出乎意料地魯莽不用大腦，輕易決定施行頗有難度與危險副作用的魔法，沒有多與眼前這位 17 歲男孩聊聊，細問他目前的人生問題是否有其他解決方式；此外，《蜘蛛人：離家日》的震撼收尾與應有的後續效應，不論是司法或輿論方面的影響，在這集被草草打發，每項問題都有簡易的解決之道。編劇急急鋪設一堆劇情，只為了趕忙讓五位舊反派出場，讓我有些失望，更有違常理的是：為什麼彼得．帕克與梅嬸非常確定自己的介入，能改變幾位反派當年已經發生過的命運？未免過於一廂情願。

但後面的安排，讓我明白前段的省略，是為了講出最值得被講述的故事。編劇與剪接確實要做出取捨，才不會演變成五小時的催眠神器。這個故事最迷人的，是它有一顆溫柔的心，在紛雜的故事線裡，仍專注讓焦點回歸到彼得．帕克與他的生活掙扎。

如果說《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是漫威影視宇宙的粉絲服務（fan service），那麼《蜘蛛人：無家日》就是對索尼影業從 2002 年以來推出全系列蜘蛛人電影觀眾的終極粉絲服務。

身為自始至終沒有錯過任何一部蜘蛛人電影的粉絲，每跟一個版本的彼得．帕克說再見，都是帶有遺憾、甚至是猝不及防的。戲外短短不到二十年就二度「重開機」的現實，不斷打擊觀眾對戲中人物的情感。

導演山姆．雷米與演員陶比．麥奎爾的三部《蜘蛛人》系列電影，票房相當成功，也讓蜘蛛人成為新一代家喻戶曉的超級英雄，但 2007 年的《蜘蛛人3》縱使有亮眼票房，其紛亂劇情與過多的反派仍然招致許多批評。導演後來透露是受電影公司壓力才加進猛毒一角，他並不喜歡這角色。在風風雨雨之中，原本《蜘蛛人4》仍準備繼續進行，山姆．雷米也表示會改善前一集的問題，保持劇情簡潔，但電影公司再度要求加入蜥蜴博士一角，創作理念的分歧讓續集計畫胎死腹中，粉絲只能失望接受。

距《蜘蛛人3》五年後，索尼影業以《蜘蛛人：驚奇再起》讓蜘蛛人系列「再起」，由安德魯．加菲爾德主演，但因票房表現不佳，粉絲的噩夢重演，推出兩集即被結束。三年後，觀眾又要面對新的蜘蛛人，而且這位還加入了超級熱鬧的漫威影視宇宙，成為復仇者聯盟的一份子──雖然參與的電影口碑都不錯，但這位最年輕的彼得．帕克總是得跟其他漫威影視宇宙大咖共享銀幕與決定權，無法獨當一面。

這些年來，過去作品留下的坑疤與遺憾，都被觀眾收在心裡，沒想到《蜘蛛人：無家日》竟找到方法，將錯過的機會彌補起來，給了粉絲一系列情感的了結。

由於奇異博士的魔法出差錯，蜘蛛人舊系列電影裡面幾位讓人懷念的反派，在本片穿過多元宇宙重新出現。將近 20 年前，威廉．達佛飾演的綠惡魔，大多時候被面具遮了起來，只有小小幾段戲能讓達佛發揮優秀演技，然後就被蜘蛛人意外殺死了。這回《蜘蛛人：無家日》很早就替他卸下那副面具，給予這角色豐富層次，即使出場時間有限，仍將當年的缺憾撫平不少；《蜘蛛人2》的八爪博士，得以回到最初的溫和友善樣貌，問彼得帕克「你好嗎？」，讓人回想起那位疼愛妻子並善待晚輩的迷人博士；《蜘蛛人驚奇再起 2：電光之戰》的電光人，這回終於不是奇怪的藍光人，他與彼得．帕克的簡短對話，稍微彌補了兩人的心結，以及觀眾的遺憾。

最讓粉絲們歡喜尖叫、熱淚盈眶的大事，則是兩位舊系列蜘蛛人主角的回歸，所謂的「三代同堂」。

陶比．麥奎爾與安德魯．加菲爾德都是很優秀的演員，詮釋的彼得．帕克各有千秋，大多數觀眾都想知道他們後來過得如何，這樣綿延的情感卻被電影公司、劇本、票房等等問題給硬生生截斷，兩系列都結束在評價最差的電影上，任何粉絲都會感到扼腕。

《蜘蛛人：無家日》讓觀眾得以幻想這些角色超越了戲外的錯誤，繼續在電影世界裡堅定前行，並與過去的傷痛和解。麥奎爾飾演的蜘蛛人，當年結束在自大自滿到幾乎黑化、之後醒覺又回到瑪莉．珍身邊試圖和好的那刻，而在《蜘蛛人：無家日》出現的他，性格成熟、穩重、低調、冷靜，代表這些年來他已找到最適合的平衡，能夠接受「彼得．帕克」與「蜘蛛人」身分帶來的酸甜苦。

加菲爾德飾演的蜘蛛人，當年留給影迷很大的遺憾，他不僅背負班叔間接因他而死的罪惡感，還長期籠罩在父母於他七歲時墜機雙亡的陰影下；此外，他與關的關係分分合合，心底一直難忘關的警察隊長父親臨終的交代：「你會到處樹敵，會有人受傷，有時會是你最親近的人，我要你跟我保證一件事：別把關扯進來」──而最痛的是，他不僅沒有守住這個承諾，關還間接因他而死。在那之後蜘蛛人系列重啟，讓加菲爾德版本的彼得．帕克以最黑暗最痛苦的姿態，永遠凍結在觀眾心裡。

幸好《蜘蛛人：無家日》安撫了粉絲，找來加菲爾德再度登場，看起來已漸漸走出陰霾，即使內心滿是傷痕仍繼續堅持理念，甚至這回還成功救起墜樓的 MJ、免除另一位彼得．帕克的心碎──在戲院裡，雖然知道編劇寫這段救贖之戲有多麼刻意，但我的淚水仍是潰堤，身邊的啜泣聲此起彼落，粉絲們一起獲得救贖。

狄更斯的《聖誕頌歌》（A Christmas Carol，又譯《小氣財神》），描寫一位冷酷無情的守財奴，在聖誕夜見到分別代表過去、現在、未來的三個幽靈，終於明白必須做出改變，才能夠獲得幸福。《蜘蛛人：無家日》則像是《聖誕頌歌》的變形，霍蘭德飾演的彼得．帕克遇見另外兩個多元宇宙的彼得．帕克，他們過去各自的經歷與錯誤，映照著年輕帕克的未來，指點他的方向，牽引他走上正確的路。

在電影《海邊走走》（Hope Gap）裡，失婚的母親想自殺，兒子雖能理解，但仍希望母親撐下去，理由是這能令他相信，若未來碰上人生難關，自己也可以撐過去，畢竟作為先鋒的母親已經撐過去了。《蜘蛛人：無家日》給我相似的感受，看見前兩代彼得．帕克經歷那麼多大風大浪後，變得多麼睿智而堅強，令我相信霍蘭德飾演的這位年輕孩子既然也是一位彼得．帕克，未來必也能挺過這些年的各式創傷，因為「我們就是這個樣子」。

看三位帕克分享經驗、安慰對方，甚至看見一位帕克替另一位治療背痛，非常奇妙，多元宇宙讓「天助自助者」有了更寬廣的意義，也多了一份宛如耶誕奇蹟的溫暖感受。

漫威影視宇宙裡的彼得．帕克，幾乎形同沒有自己的獨立電影，在《蜘蛛人：返校日》的他，怎麼樣也離不開東尼．史塔克的龐大身影，《蜘蛛人：離家日》即使發生在《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之後，彼得．帕克仍像是鋼鐵人的傳人那樣，倚靠各式史塔克留下的工具與資源。《蜘蛛人：無家日》的故事終於讓彼得．帕克回到唯一主角的位置，去除大多數的科技玩意，沒有豪華禮車與飛機，由科技保護的避難所也被炸掉，甚至到最後全世界都忘了他，毫無依靠，回歸彼得．帕克最擄獲人心的原始設定：一位來自紐約皇后區、極度缺乏資源的貧困英雄。

少了其他外物，多了另兩位蜘蛛人，讓《蜘蛛人：無家日》得以突顯彼得．帕克這角色本身最清澈高貴的特質：他可以過著簡單甚至清貧的生活也不以為意，他是人們「友善的好鄰居」，看到人需要幫忙就會無條件伸出援手，他的善良往往令他付出相當昂貴的個人代價。如此平凡的出身，令他與一般人有著類似的生存掙扎，卻能有不凡的貢獻與高尚的品德，這是彼得．帕克最迷人的特質。

不過，如此缺乏資源的超級英雄，確實非常需要匿名性。彼得．帕克沒有高科技軍火公司，沒有蝙蝠洞，沒有如上帝般的神力，一旦失去匿名性，身邊一切頓時變得相當脆弱。然而，匿名性也代表著孤獨，這是年輕的他最害怕的事。

彼得．潘是永遠長不大的小孩，彼得．帕克則是不斷被逼著長大，過程充滿掙扎，但在最新系列三部曲的尾聲，他接受了。

起先帕克找奇異博士幫忙時，奇異博士曾說他的問題在於希望過兩種不同的人生，時間過得越久，一切就變得更危險。帕克最後終於明白，奇異博士說得對，人只能選擇一條路，然後承受這個選擇帶來的重荷。大人得做選擇與取捨，小孩才會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全都要。

過去的彼得．帕克宛如身處樂園，才一「出道」沒多久就被鋼鐵人延攬，不僅未來學費與出路有著落，還能認識各位超級英雄，與復仇者聯盟並肩作戰，同時世人並不知道他的蜘蛛人身分，讓他得以過著平凡年輕人的生活。

但《蜘蛛人：離家日》的神秘法師一舉打翻之前的夢幻平衡，讓彼得．帕克被迫面對大人的選擇，起先帕克尚無能力接受，舉棋不定之下害得奇異博士的魔法出了差錯，引起各種紛亂，連帶令一路照顧帕克的梅嬸喪命，失去至親的痛苦讓帕克在電影最後的戰役幾乎徹底被憤怒吞噬。但是繞了半天，還是要回到那個最好的、但帕克最難接受的選項──被遺忘。如此一來，只有帕克一人會受苦，其他人能享受「無知是福」（Ignorance is bliss.）的優勢，獲得平靜。

在電影結尾，世人忘記彼得．帕克之後，帕克去找 MJ 的那幕，更證明這是最好的選擇。縱使帕克有千言萬語，但當他見著 MJ 額頭上的傷，必然看見這個全新的、不被帕克羈絆的 MJ，未來有了無限可能，或許這回⋯⋯MJ 不再需要成為帕克做的種種選擇之下的附帶傷害？大抵是這樣的想法，讓他遲疑了，準備好的話沒有說出口，強做鎮定地離開。

對世界上多數高中生而言，初戀與大學申請確實是生命中最在意的事情，大過天與地、以及來自其他多元宇宙的壞人，但彼得．帕克能夠超越那些煩惱，做出更成熟的決定，究其原因除了他本身的正直，也包括梅嬸的教育。在這方面，梅嬸同樣做出艱難的抉擇：是否願意教導孩子為了更偉大良善的目標、去做更艱難危險的事？如果畢生看重的只有孩子的安全，是不可能如梅嬸這樣教育孩子的。必須有強烈的信念，必須相信這樣的努力有其價值，才能堅定地要求孩子，越有能力就要擔起越大的責任。即使梅嬸最後為信念犧牲，也並非不幸，而是一種選擇，它定義了生命的價值是重於泰山還是輕於鴻毛。彼得．帕克在憤怒褪去之後，也想透了這道理，最後做出極為困難、超齡的決定，放下所有依靠與寄託，只剩下自己的一顆心。

最後一幕的彼得．帕克，跟來自其他多元宇宙的帕克們一樣，回到充滿遺憾、缺乏資源、但總找得到理由繼續堅強的狀態。每一次別離、每一種悲傷，都因忠於信念、無愧於心而值得，這也是蜘蛛人最令粉絲感動的狀態。本片替自己的三部曲、以及前兩系列的蜘蛛人，收了一個非常讓人滿足的結局。

總而言之，《蜘蛛人：無家日》是今年娛樂大片裡面相當特別的驚喜，就算對它期待很高，進場後仍可能發現它比想像中更好。理論上，在蜘蛛人電影擠進那麼多反派（以及那麼多個彼得．帕克），比奇異博士進行的失憶魔法還要危險，但《蜘蛛人：無家日》高分過關，即使塞了許多需要交代與解釋的細節，它從未忘記最核心的主題：彼得．帕克（們）的旅程與救贖。《蜘蛛人：無家日》為粉絲們穿梭了多元宇宙，帶來難以言喻的溫暖，就像個耶誕奇蹟，也像集體心理治療，它不會登上什麼年度十大佳片名單，但它擄獲了觀眾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