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聖誕》

感恩節後的黑色星期五剛過，全民方才歷經一場削骨見血的聖誕購物大戰，我曾居住的北方小鎮已經迎來該年的第一場雪。

如同台灣人籌備過年一樣，美國的民眾已經開始期待年底的聖誕，開始計劃返鄉的旅程，學生如我則是滿心焦慮地上完最後幾堂課，接著便是困在圖書館裡長達一兩週，不分晝夜皺眉苦讀，專心面對即將到臨的秋末大考。

大概就是這段時期，每個店家不分大小通通放起應景的聖誕歌曲，一場每年必經的老調重彈。儘管曲子不同，唱的人不同，不論如何包裝，歌曲裡頭那股惱人的歡愉倒是很一致，整個氛圍彷彿是七零年代的動畫一樣空洞貧瘠，好像走著走著就會有人從哪裡走出來跳起舞的荒謬。

我和室友很有共識，每次例行採買都又狠又準，快進快出，從不耽擱，畢竟在那種超現實的環境裡，多待一秒都是折騰。

所有聖誕歌曲裡的惡中之惡，大概非瑪麗亞凱莉莫屬。她的歌聲以致於那該死的旋律都那麼令人心生厭誤，曲子裡凌人的喜氣讓人快喘不過氣。更可悲的是，她那張九四年出版的聖誕專輯，直到今日還深受廣大店主喜愛。

當然，如果是道地的爵士聖誕，那我還能接受，例如路易阿姆斯壯的Christmas in New Orleans，英倫搖滾的The Kinks的Father Christmas也挺不錯的，可是想在各大賣場聽到高水準的聖誕音樂，還是別想了吧。至於我最愛的B’z的いつかのメリークリスマス，大概只能自己放給自己聽。

當初到美國讀書，我住在阿姨家，讀完一個學期的課程後，迎來了人生中第一個雪白的聖誕夜。那日深夜，我走在風城郊區的社區裡踏雪前行，家家戶戶掛起彩燈，夜裡閃閃爍爍。我顧盼白雪飄落，在地上堆積起厚厚的白，映著路燈挺是好看。我在台灣出生，在南非長大，而台灣平地不下雪，南非寒暑顛倒，一點聖誕景色也無，能夠親眼見著霜白的聖誕，走在燈火通明的雪夜裡，也算勾掉一項我此生的夢想清單了吧。

後來我隻身搬到更加偏僻的大學城就讀，室友往往都是初次見面，加上每年搬一次家，在美國的聖誕節幾乎都是自己度過，活得相當乏味。假如哪年室友沒有回家過節，我們會叫些外賣，窩在客廳裡看電影直到深夜，然後回房大睡一場，隔天也不出門，把剩下的食物吃完，再看幾部電影，打幾場遊戲。

有一年考完試，我開車帶室友和他的女友回家過聖誕。他是日裔美國人，父母住在南方的州。那是智能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凡事都得土法煉鋼，我們事先上網查好往返路線，印出十幾張地圖，又買了一份州地圖以防萬一，我開車，他導航，從北方一路殺往南方。

路程約八個小時，我們一大早出發，抵達時已是傍晚。我們隨意在路上找了一間南方燒烤，打算解決晚餐再去室友家，結果才一進門，全餐廳的客人轉頭盯著我們看，或許太南方了，東方面孔看不熟悉，我們整晚都得頂著他人好奇評量的眼光吃飯，幸好烤肉真的好吃，肉鬆醬美，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熬過那頓晚餐。

草草睡過一晚，翌日就是聖誕夜。室友的父母大清早就在廚房備料，裡頭兵荒馬亂，鍋碗瓢盆擺得到處都是，粉嫩的生雞肉，切到一半的菜餚，剛灑好的麵粉與桿子，削完皮的馬鈴薯在一旁晾著。當日午餐我們叫外賣披薩簡單了事，深怕干擾廚房。

到了傍晚，室友的母親宛如魔術師從廚房裡端出大盤小盤的菜餚，如馬鈴薯泥、紅莓醬、水煮蔬菜、火腿切片，以及不可或缺的烤全雞，外皮微焦，裡頭塞滿紅蘿蔔、洋蔥、大蒜，加上橙皮、柳橙、檸檬提味，以及少許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和香菜添香。甜點則是家常蘋果派。整隻雞重達兩公斤，加上其他菜餚，我們五人勉強吃掉一半便舉手投降。吃完晚餐，我們坐在客廳的火爐邊，喝著熱騰騰的香料紅酒，手持骰子玩桌遊直到深夜，這才紛紛入睡。

翌日清晨，室友的母親將昨晚的剩菜和雞肉混在一起微烤加熱，搭配馬鈴薯泥和肉汁，以及一半的蘋果派，這就是今日的三餐。雖然都是剩菜，但絕不輕忽。

白日我和室友以及他的女友三人到城裡逛逛，參訪當地古蹟。或許是聖誕日的緣故吧，外頭靜寂如空城，餐廳沒開，賣場沒開，當日大部分的博物館和美術館也都暫停營業，連室友父親工作的大學也停止開放，我們也只能隨意走走看看，從城裡的大路小巷去感受這座城市的歷史和文化。可能是我聖誕日往往一人在家裡度過，很少體驗到節慶當日家家戶戶團圓的戶外空寂，這座小城荒涼的程度，唯有過年的台北才能比擬。

聖誕日後，我們一大清早出發，盼晚餐前能趕回家，當車子滑離車道，室友的父母頂著薄雪在家門口和我們揮手告別。我油門一踩，駛離了這座充滿仍舊沈浸在聖誕氣息裡的南方小城。雖然對大部分的美國人來說，團家過聖誕節很是稀鬆平常，白雪皚皚的聖誕夜更是年年可見，可是對我而言，那是我一生中度過最溫暖最有過節意味的聖誕節了。

那年聖誕過後，我再也沒有那麼大肆鋪張過任何一個節日。簡便度日慣了，即便結婚也沒有改變。內人的性子和我相似，所謂過節，最多就是中秋吃月餅，端午吃粽子，冬至吃湯圓，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