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文藝獎背後,曾經遺忘的夢想

恭喜郭中端老師榮獲第22屆國家文藝獎。

聽到這個消息，我想起了一段塵封往事，就在天母的一棟大樓裡，我首次來到「中冶」拜訪郭中端老師，那只「飛魚」的圖騰就此放在我的心裡。

以下是一段很久以前寫下的文字，放在我的電腦深處，很長，如果你想聽故事，請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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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許多想法，如果不去實現，經過時間慢慢的沖刷，有一天就會變成乾枯的河流，在心中幾乎完全消逝；在我的檔案夾裏，就有這樣的一連串檔案，記錄著一個幾乎被我遺忘的想法，是有關一條河流的故事。

1996年，我在沈祖海建築師事務所擔任景觀設計師，也重拾寫作的業餘興趣，發表了第一篇長篇小說，吸引了其他出版社與我合作的興趣，他們希望藉由我的專業背景，提出不同的企劃案，於是我開始思考跟景觀設計師有關的題材。

1996年4月，我被一支電視廣告吸引了，是支咖啡廣告，廣告手法繼承了這個品牌的既有風格，總在音樂與影像的起承轉合之中，最後帶出咖啡的品牌，但最令我注意的是，整支廣告在景致優美的宜蘭羅東運動公園內拍攝，公園中細緻的設計呈現於畫面裡，於是我有了構想。

在當時，宜蘭羅東運動公園還不是很有名氣，但是若提起同一個設計單位的作品----宜蘭冬山河，就幾乎無人不知，但是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冬山河的設計過程。冬山河主要是由留日的台籍設計師郭中端老師，及其日本設計團隊---象集團所共同設計，所有的過程聽說經歷了千辛萬苦，這種千辛萬苦對身為景觀設計師的我而言都還是謠傳，不過真實度應該蠻高的，對一個寫作題材而言，女性設計師的心路歷程、日本工作團隊的合作（郭老師的日本先生，也是建築設計師，人稱憲二老師）、各種類似八卦與真實的結合，更別談還可以激勵人心，我直覺認為會是一個好題材。

賴小姐是圓神出版社的年輕編輯，熱誠有活力，經過初步溝通，我提出了企劃構想，以宜蘭冬山河設計過程為主軸的故事，賴小姐非常喜歡這個題材。很快的，賴小姐回覆，出版社對我這個題材很有興趣，於是一不做二不休，我開始撰寫企劃案，在八字都還沒有一撇的情況之下，我竟然把所有的大綱與章節都訂了，真是天才（還是白癡？）

企劃案《沙洲上的腳印—冬山河親水公園的夢想之旅》

緣起：

宜蘭冬山河親水公園為近年來少數兼重設計構想與施工品質的景觀公共工程，但大部分的人皆不知其艱辛的設計施工過程。以專業的眼光報導冬山河親水公園之景觀設計過程易於流於枯燥難懂，所以，兼具「專業性」及「大眾化」的報導方式將會是本書的寫作原則，企圖在重視生活環境的今日社會，提供讀者一個好看又具勵志意義的故事。

內容大綱：

第一章 櫻花盛開時

台籍女子郭中端至日本留學，研讀景觀設計，畢業後進入象集團，與日本設計師戀愛結婚，人生的旅程是如此順利；但是，夢想總回歸於大地，多年後，郭中端與象集團來到了台灣宜蘭，接下了冬山河親水公園。

第二章 河流的呼喚

宜蘭縣政府排除了台灣公共工程的陋習，大膽起用來自日本的象集團規劃設計冬山河親水公園。象集團設計團隊長住宜蘭，企圖從在地的生活中，找尋如河面閃光般的宜蘭風情。

第三章 美麗新世界

透過長期的宜蘭生活，景觀設計師的構想如水面上撥動的漣漪慢慢展開，習俗、傳說與生活不斷帶給設計師們靈感，冬山河親水公園的羽翼終於豐富起來，遠景就在眼前。

第四章 築夢的年代

施工開始，象集團超乎台灣想像的施工標準與品質要求令施工廠商無法適應，細部設計經常打掉重做，設計者與施工者之間齪語不斷；經過長期的溝通了解，硬頸的宜蘭人體會到「品質帶來了榮譽」，冬山河親水公園打破的台灣公共工程施工不良的陋習。

第五章 無言風雨中

冬山河開幕啟用，好評如潮，原是收穫的時期，卻面臨更多管理維護的問題，颱風來臨，一夜之間，冬山河滿面瘡痍.....，原來河流是有生命。

第六章 聽河流唱歌

電視上出現了一支咖啡廣告，交響樂團在景致優美的宜蘭羅東運動公園內演奏，公園中細緻的設計呈現於畫面中，我們將訪問廣告創意人員，談他為何選擇這個公園作為廣告背景，而這個羅東運動公園正是象集團的新作品，因為冬山河親水公園的成功，象集團累積了聲譽，他們繼續在台灣各地築夢，夢想順流而下，誕生了羅東運動公園、台東卑南文化公園等作品。

第七章 後記--設計師的對話

以景觀設計師的觀點，專訪郭中端女士，暢談今日台灣景觀設計的瓶頸與未來展望。

企劃案提出後，賴小姐就經常與我聯絡，催促我進行這個案子，我開始與設計單位聯絡，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星期六，我帶著一盒綠豆糕，到達天母某間大樓內的住宅，我見到了郭中端老師和一群叫我「學長」的東海學弟，雖然是第一次見面，感覺之契合，好似我們早就認識很久…………。

記憶中的許多感覺，雖然不去回想，但一旦被提起時，才發現，其實自己從來不曾遺忘。

為了不讓我的拜訪顯得十分唐突，拜訪之前，我特別透過關係與郭中端老師電話聯繫，她的確搞不清楚我要做什麼，只聽說我是某知名建築師事務所裏的景觀設計師，就笑呵呵的說歡迎我來聊天。

週末，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提著一盒剛出爐的綠豆糕，按著住址到達天母某棟大樓的住宅，大門上貼著一個很有趣的圖案，是一隻飛魚。

一進門，是個住家與工作室結合的辦公室，郭老師滿臉笑容的歡迎我，嗯！初次見面，先自我介紹。

「喔！是建築師事務所裏的景觀設計師。」郭老師的高嗓門一呼，全辦公室都聽到了。

「東海景觀系畢業的，嘿！是你們的學長，大夥來聽聽人家大事務所是怎麼做案子的。」

一夥人從各角落竄出，張大著眼睛看著我，沒關係，本人什麼都不會，就是最會聊天，加上那些年我參與事務所許多重大案子的提案企劃，於是我就從這家建築師事務所的公關行銷、與國外設計公司的策略聯盟、多角化的轉型經營模式…，聽得他們目瞪口呆，我也覺得蠻得意，沒想到吧！大事務所是這樣經營的，我們是作大事業的。

「最近，台東史前博物館的承辦人員都拿你們建築師事務所的景觀施工圖來K我們。」一位學弟說著。

「怎麼回事！」我關切的問著，台東史前博物館的景觀設計正在我手中進行。

一問之下才知道，郭老師他們一直都很堅持設計理想，所有設計圖說都以實踐設計為目的，完全不擅長公部門的作業程序，承辦人寧願看到一捆捆列印美美的電腦圖（建築師事務所的圖，最美的那一部分還是我畫的），嘲笑學弟們手工繪制的藍曬圖，加上國內許多法規的不完善，他們真的作的很辛苦。

郭老師說，他十分堅持一個素人藝術家的養成，儘管公司不易經營，她還是把每個案子當作人生的標竿。一個設計師一生中能有多少作品能讓人刻骨銘心？郭老師每個作品都全力以赴，因此，手下的設計師都在不很豐富的薪資下，日夜加班磨練。

素人藝術家都是在貧困中磨練，郭老師說著，當年設計冬山河時，日本來的年輕設計師白天作設計，晚上還要到餐廳洗盤子，我幾乎不能相信我所聽到的。

郭老師說，總在一兩個月的長期加班後的喘息時，偶有同事就像失蹤般的沒來上班，然後她和她的先生--憲二老師會接到一封厚厚的辭職信，信中年輕設計師如同認罪般的對她懺悔，「想繼續堅持下去，但現實生活實在不容許，老師，請原諒我！」郭老師十分自責，她又讓一位年輕人的夢想消逝。

「不久前又有同事出走，接到你的傳真時，我們還以為你是要來應徵工作的。」學弟和我聊著，「我還對郭老師說，這個很好喔！趕快叫他來。」我笑得很尷尬。

談到我的寫作構想，他們都願意幫忙，東一句西一句「可以去宜蘭採訪某某人…某某工頭……某某師傅……。」忽然一位哼著「美夢成真」（當年最流行的日本團體）的小女孩，帶著狗狗跑進來，是郭老師的女兒。

「快來，吃綠豆糕！」

「我得去包水餃了。」學弟摩拳擦掌的準備進廚房。

「留下來一起吃水餃好嗎？」郭老師對我說。

「不了，我還有事，得走了。」

回家的路上，坐在搖晃的公車裡，腦海儘是一雙雙熱切的眼睛，如同一隻隻飛魚躍出海面，向我逼近。之後，我還與學弟在電話中聯絡幾次，心中開始有了最壞的打算，我太小看這個案子，當初熱呼呼的以為只要得到郭老師他們的協助，資料就幾乎搞定，想不到一大堆採訪名單都在宜蘭，我不過是個懷有寫作夢想的設計師，沒有辦法一邊工作一邊進行這個計劃；最重要的，拜訪郭老師他們的公司之後，我忽然覺得心中很無力，景觀設計這條路我要怎麼繼續走？

大型建築師事務所繼續轉型，加重了我設計提案的工作，我離傳統的景觀設計越來越遠。

賴小姐不斷來電，出版社十分重視這個新書企劃，我卻表示工作無法配合。

數個月後，我在一個競圖場所，見到郭中端老師和那群學弟，當天我們是競爭對手，我對他們僅禮貌上問好，就在我要離開之時，郭老師忽然追上我，對我說：

「寄給我的小說我看了，你寫得好精采。」說完就走了。

我楞了一下，還好，不是說我這年輕人怎麼這樣沒恆心。幾天後，我寫了一封簡短的信，內容大約說明我目前無法執行這個寫作計劃，請原諒。

記憶中的許多想法，如果不去實現，經過時間慢慢的沖刷，有一天就會變成乾枯的河流，在心中幾乎完全消逝，多年後剩下的，就是這些曾經記錄過的殘缺文字，和一隻隻曾經掠過心頭的飛魚；即使曾經為他優美的飛躍姿態而讚嘆，如今，卻化成一把把飛劍，刺向自己早已麻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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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之後，我離開了沈祖海建築師事務所，不久後，進入潘冀建築師事務所工作，而當年最具規模的沈祖海建築師事務所卻在2000年初宣告結束。我還是繼續我的斜槓寫作，只是這個「河流」的企劃案就停留在我年輕的時代。

2.2008年，我與賴小姐再次相見，這一次，是為了另一本書籍《人生基本功---建築師潘冀的砌磚哲學》的企劃，我果真走向品牌企劃的道路，年輕的景觀夢想僅留追憶。本書於2010年出版，潘冀建築師於2015年榮獲國家文藝獎。

3.2014年，《護土親水：郭中端與她心中美好的台灣》出版（很高興，總算有人完成了。）2021年，郭中端老師榮獲國家文藝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