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跑步

開始跑步的原因只有一個：阿為說他喜歡跑步。

每次阿為說他喜歡，我也會跟著喜歡，不管那是甚麼。

對於他喜歡的東西，我總是珍而重之。

所以當他說了一聲喜歡我，我便開始珍惜自己，不再自殺。

至今我依然十分慶幸自己多次自殺不遂，否則我便不可能遇見阿為。假如我始終沒有遇上他，我想我還是會不斷自殺，直至成功為止。

因此，我經常說：“沒有阿為，便沒有我。”

阿為在五月初寄來的信上說：“我的室友不知何故突然跑起步來。他每天清晨六時起床，都會吵醒我。矇矓間，想到比我走快十二小時的妳現正醒著，我便再也不能入睡。後來，我索性跟著室友去跑步，以免一個人對著四壁發愣。我想妳也應該知道望著天花板想念一個人有多難耐吧！我跟室友一起跑步本是為了消磨那難耐的時刻，沒想到一跑便跑出興趣來。跑的時候，我總以為我可以藉著跑步而追上妳比我走快了的十二小時，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在那一刻，我感到我跟妳原來是很接近很接近的。我大概愛上跑步了，盼望有一天可以跟妳並肩跑步。”

他寄來的許多信中，就以此信最教我感動。

當天，我擁著此信哭了一整夜。

以往即使在我和他最親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我們之間無以名狀的隔閡。可是當我看到“難耐”二字時，我像跟他心靈相通似的。他說我該知道望著天花板想念一個人是難耐的，他一定是知道我常常這樣想念他，而他既知這是難耐，自然是因為他也曾經這樣想念我。想到這裡，我便忍不住流下淚來。

每次閱讀此信，我都覺得跟他很親近，一如他在信中所說，我跟他原是很接近很接近的。

我回信時說：“人在天涯，心在咫尺。”

開始跑步前，我隆而重之的買了兩套運動服、一雙跑鞋以及多條印著笑臉的毛巾。看見毛巾上的笑臉，自然會想起我和阿為一起時的情景。於是，我多買了相同款式的毛巾寄給阿為。想到他會以此揩汗，不禁滿心歡喜。

阿為在清晨六時起床跑步，我便在傍晚六時準備跑步。那麼，縱使我和他之間有著十二個小時的時差，但是在同一刻，我和阿為都在跑步。

阿為跑的時候，我也在跑。我喜歡這樣。

雖然我和阿為相隔很遠很遠，然而，當我們都在跑步時，我們就像在對方身邊，有一種很接近的感覺。

跑步的時候，我總是幻想與他並肩而跑，這樣我便不會覺得孤獨。

對於一向不喜歡運動的我而言，跑步並非一件輕鬆的事。

我本來以為跑步很簡單，只要一直跑下去便行了。沒想到真正跑起來時會是這麼吃力，根本力不從心。

首次跑步時，跑了還不到三分鐘便面紅氣喘，兼且頭暈目眩。

我站在一旁大口大口的吸著氣，可是我還是氣喘得厲害，眼前一切更變得矇矓，無論我怎樣眨眼搖頭，還是無法看清眼前景物。

真是辛苦得要命，我不明白阿為怎可能跑出興趣來。

也許由於我一向不做運動，所以一時未能適應。

但是既然阿為喜歡跑步，我也不會不喜歡。

於是等我從氣喘目眩中回復過來後，我決定明天再試一次，而且不可以只跑三分鐘。無論如何，我也要堅持下去。

可是翌日起來時，我的四肢酸痛得幾乎動彈不得。

我致電給阿為，他聽後笑得死去活來。

“妳怎麼不先做熱身運動？”他笑著問。

我瞪大眼睛，我怎知道跑步前要做熱身運動？我對運動根本一竅不通。

“想不到妳真的跑起步來。其實妳身體這麼差，早該做點運動。”他認真起來。

“嗯。”我應道：“我會一直跑下去的。”

“即使我不再跑步？”阿為問。

我一怔，思索了好一會兒，然後問他：“到底你為甚麼喜歡跑步？”

他笑了笑，說：“那裡有一個金髮少女，她美極了。”

我不記得我是怎樣回應的，只記得他隨後說：“假如妳堅時跑下去，妳早晚會找到我喜歡跑步的原因。”

因為這一句話，我便一直跑下去。

結束對話前，阿為煞有介事的說：“現在我不在妳身邊，妳得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再傷害自己。”

“嗯。”我流著淚，答應了。

我一直等待著與阿為並肩跑步的一天。但是在這天來臨以前，我遇上了3號。

首次見3號時，因為他的身型跟阿為的身型極為相似，我差點誤以為他是阿為。當時3號正穿著一件印有“3”字的背心，所以我一直叫他做3號。

我之所以能適應跑步這運動，完全是因為得到3號的幫助。

某天我跑了一會便覺得疲累，我剛停下來，3號突然在我身後說：“不要立刻停步下來。繼續慢步。”

3號的語氣跟阿為也是這麼的相似。記得阿為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時也是這種略帶命令的語氣。

3號放慢腳步，跑到我身旁說：“當妳要停止跑步時，該慢慢減低速度，然後步行一會兒才可以完全停下來。”

後來3號還教曉我許多關於跑步的事情。

“假如壓腿做得不好，雙腿便會酸痛。”

“跑步時心臟負荷很大，腦部需要大量氧份，若腦部沒有足夠氧份便會感到頭暈。我習慣跑步時兩呼兩吸，這樣比平時一呼一吸深一層，腦部便不那麼容易缺氧。”

“跑步時盡量別望地面，這樣好像永遠跑不完似的。”

初時，我跟3號只談跑步，後來便漸漸無所不談。

3號跟我說話時的神態也很像阿為。我常常把3號當作阿為，以為自己正與阿為一起。當然，我知道3號永遠是3號，他不可能成為阿為。

於是，我刻意在3號面前談起阿為，告訴他阿為的各樣好處。有時3號會說出他極為羨慕阿為等話，我聽後總有一剎那的疑惑。畢竟，3號跟阿為實在太相似了。

然而，3號就在眼前，而阿為卻遠在他方。3號的出現，彷彿是為了考驗我對阿為的忠誠度。當然，我不會背棄阿為，可是，我又捨不得放棄3號這個朋友。見到他，就好像見到阿為。

最後，我決定不再在3號面前提到阿為，也不再想著3號與阿為相似的地方。我告訴自己，3號和阿為是有分別的。

當我跑步已有一段日子後，我收到阿為寄來的最後一封信。

信中他說：“現在我的室友已經放棄跑步，但是我還堅持著。妳大概也不會放棄吧。妳是否已經找到我喜歡跑步的原因？待我回來後，我們一起去體會箇中吸引力吧。不知何故，最近我心裡十分不安定，總是想念著妳。我真想快點回來見妳。我回來時，要見到妳健健康康。”

當時我跑步已有明顯進步，3號常常誇讚我的意志力。“跑步最能鍛鍊意志力。跑步的意義就在於怎樣訓練自己忘記身體的疲乏，一直堅持下去。意志力薄弱的人根本不能跑步。”

照3號的說法，我在認識阿為以前一定不能跑步了。一個經常想著尋死的人根本就沒有任何意志。是阿為救了我的一生。

3號說：“跑步時不想著跑步，那麼跑步便不再是跑步那麼簡單了。”

我初時不明白3號的意思，後來當我習慣了跑步後，便漸漸能在跑步時想想其他事情。那時候頭腦比較清晰，對所有事情也有一種新的體會。我就是在這時重新認識自己以及這個世界。

終於，我感受到阿為所說的，關於跑步的吸引力。

可是，與此同時，阿為已經不能再跑步了。

“今天熱得很。”3號說著用毛巾揩汗。直到現在，我才發覺3號所用的毛巾也印著笑臉。

雖然已經過去了這麼多天，可是當我突然看見這款式的笑臉毛巾時，還是忍不住想起阿為，並且一發不可收拾地放聲大哭。

3號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他呆呆的望著我，不知所措。

我拭去淚水，深深吸一口氣後又再次跑起來。

我一直以為阿為當天所說的金髮美女只是信口胡謅，想不到竟然真有其人。而且阿為因為她而永遠離我而去。

3號緊緊跟著我，不敢輕舉妄動。

我不能怪她，她也是受害人。

阿為不能回到我身邊了。跟他並肩跑步的願望再也不可能實現。一想到這裡，我跑得更快。

他的室友是這樣告訴我的：“那天他跑步時遇見那個金髮少女被數個黑人圍著凌辱，他要去救她，他大概不知道那些人有槍。但是他即使知道，他也未必就手旁觀。”

阿為總是愛見義勇為。

我曾經答應阿為，永遠不再傷害自己。而且我是他深愛的人，他一定不想見到我傷害自己。

沒有阿為的日子，即使再難受，我也要活下去。

曾幾何時，我和阿為之間存在著十二小時的時差。現在他的時間已經停頓，我和他之間的距離只會無止境地擴展下去。

但是每次跑步時，我也彷彿跟阿為很接近，就好像他進入我的體內，跟我一起跑。

我跑的時候，他也跟著跑。這樣很好。

我很累了。但是雙腿還是不能停下來，直至我倏地跌倒地上，再也不能站起來。

我悲慟地哭起來。

3號撲上前扶起我，也不問原因。

3號還是那麼像阿為，總是體諒我的心情，了解我的需要。

淚乾透的時候，我吸了一口氣，沙啞地對3號說：“繼續跑吧！”

3號望了我一眼，點點頭。

我先跑起來，3號跟在我身後。

我一直跑，一直堅持著。

堅持跑步的原因只有一個：我不能不跑下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