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紀福音戰士】-渴望回歸混沌的孤寂生靈
(新世紀エヴァンゲリオン,1995-1996)
個體、寂寞、人心隔閡
心理分析理論認為,當胎兒還在子宮裡時,是屬於「萬有」的幸福狀態,與母體難分難捨、你儂我儂地連結著。這時的胎兒還沒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心滿意足、無憂無慮。
可是,這一切美好祥和,在出生那一刻瞬間就被打破,胎兒被迫要離開溫暖舒服的子宮、與母體分離,「自己」來到這個冰冷的世界上。不再與另一個人交融著,身體的界限出現,胎兒從此成了一個獨立存在的「個體」。
而只要是「個體」,就代表一定與他人是隔閡、無法理解的,所以個體一定是寂寞的。
這可以說是導演庵野秀明的哲學概念中很重要的一個理論基礎,更是【新世紀福音戰士】故事最初的出發點與最終的謎底: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寂寞。
從小就(幾乎等於)是孤兒的碇真嗣,極為沒自信、沒主見,因此非常渴望父親的關注,硬著頭皮坐上了自己超級排斥開機器人去打怪,還發現父親似乎只是在利用自己而已。
明日香也是孤兒,被父親與母親一一拋棄,所以只能不斷努力地戰鬥,靠著駕駛EVA的實力向眾人證明自己的價值,「被遺棄的恐懼」成為了明日香的動力,卻也讓明日香變得高傲自大、自我中心,甚至瞧不起別人。
NERV的司令、真嗣的父親,碇源堂,是個超級孤僻、神秘的天才人物,只有妻子,碇唯,理解他,讓他感到溫暖,所以在唯離去之後,不懂如何與人相處的碇源堂就更加冷酷、不近人情,因為就算用盡一切手段也想再次與唯見面。
其他的角色,包括意識到自己是個可替換之人偶的凌波零;厭惡自己、追求父愛的葛城美里;愛上母親情人的赤木律子……等,也都在以不同的人物故事來呼應這個母題,每個人都害怕寂寞,都渴望被理解、關心、注意;可也因此,脆弱的人們害怕受傷,為了保護自己而築起一道心牆,將彼此拒於千里之外,拒絕別人的進入自己的內心,也不再去理解他人,使無法消解的寂寞成了日復一日的無間地獄。
這個「個體的界限」、「心靈的障壁」、造成人們寂寞的「隔閡」,便是劇中EVA與使徒用來戰鬥、攻擊對方的強大能量「A.T.力場」(A.T.FIELD)。
沒錯,正如人與人因為有著無法體諒彼此的隔閡,造成這麼多同類之間的殺伐鬥爭;人與使徒也只因無法溝通、理解,視對方為「異類」,認為雙方無法共存而互相排斥。
但其實,使徒與人類根本就是來自同樣的起源,甚至可以說是「同類」,這樣的種族戰爭,豈不荒謬而可悲?但話又說回來,即便同樣為人,每個人的內心不也是存在著天差地遠的差異?
庵野告訴我們,正因如此,這樣刀槍不入,足以毀滅文明的「心靈隔閡」,是個無可奈何、必然的現狀。只要個體存在,隔閡就不會消失,寂寞就會永遠籠罩著每個人的心。
所以才要有「人類補完計劃」。
回到母體,消解個體
因為每個人都寂寞,每個人的心靈都有空洞,因此顯得人類脆弱、不完美。人類補完計劃便是要「補上」人們內心中的空洞、殘缺,進而使人類這族群變得「完整」、「完美」。
其做法便是消解所謂的「個體」,讓人與人的肉體與心靈都相互交融在一起,合而為一,這樣便不會再有誤會、不會再有隔閡,所有人都沒有了區隔,因此(想必)也不會再寂寞了。
這有些類似回到子宮「萬有狀態」的概念,不過不同的是「人類補完計劃」不只讓你重新成為母親的一部分,而是所有人的靈魂、心智都成為彼此的一部分。
我們在劇中可以看到不少的設定都在呼應這種對於「子宮/母體」的嚮往:像是EVA的駕駛艙便個裡面裝滿了LCL液體的類子宮,且真嗣駕駛的初機號,正好就有著母親的靈魂;使徒會攻擊NERV總部也是因為要尋找母親「莉莉絲」的卵「白之月」。
同樣的,在人物關係的安排上,碇真嗣除了父親之外,不斷在面對的就是心中對於美里、明日香與零三位「女性」的矛盾情感,而其中,成熟的大姐姐美里可說是現實母親角色的替代,零則基本上就是他「母親」的化身。
(在舊劇場版中,給予真嗣救贖的便是零,且最後「眾生之母」也以零的形象出現)
意識流的反思:打開故步自封之人的視野
【新世紀福音戰士】動畫電視劇在前24集都還保持得非常一致的故事方向及細膩的人物演譯,雖然劇中「機器人大戰怪獸」的戰鬥場面並不特別厲害,把時間都讓給了劇情與對白,不過看到外型、能力各異的使徒來侵擾第3新東京市,倒也不失新奇的樂趣,只能說庵野與其創作團隊的創意真的是前衛到令人大開眼界的地步。(即便現在回去看都還是非常有意思)
然而,到了劇末25、26集,據說是由於當時經費不足,只好把原本的庵野想拍的大格局、大場面給換成極為玄虛的意識流蒙太奇,讓當時不少劇迷、機人番動漫粉絲看得都摸不著頭緒,甚至被這「虎頭蛇尾」的作法給激怒,畢竟這說甚麼也是超級機器人戰鬥的類型嘛~
(後來的舊劇場版才又有經費重述結局)
不過,在這麼「簡扼」的兩集結局中,庵野還是有試圖將這「重回母體、消解寂寞」做個反思與總結。
雖然第三次衝擊如期發生,大家的心靈真的都交融在一起了,可是這樣就能不再有隔閡、不再寂寞?碇真嗣在「人人合一」的心靈世界中,看到的卻是更多人性的不堪與悲劇,每個人對於彼此都有著比表面上更強烈的排斥感。
我們可以說這是真嗣內心的映照,表面上是他被父親冷落、被眾人排擠,是個可憐沒人要的孩子,但事實上,他自己也拒絕與別人建立關係。某種程度上,他的孤獨也是他自己造成的;到處找人求救的男孩,沒發現能真正拯救真嗣於寂寞的,還是他自己而已。
在幻象之中,真嗣理解到了自己過去軟弱、沒自信,以為大家都討厭自己、以為自己不值得被愛,只是因為視野太狹隘,而沒有「真正看到」身邊的人事物,沒看到人生不一樣的可能性。
其實,雖說人人生而孤獨,但難道我們就真的沒有關心他人、諒解自己的機會嗎?如果我們可以盡可能的愛惜自己、瞭解自己,這不就是一個確認自己存在價值的開端?為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也能真正理解、喜愛身邊的人,跨出的第一步?在頓悟到這點之後,原本封閉的碇真嗣才真正卸下自己的心靈障壁。
我們發現,原來要從孤寂中得到救贖,也許不見得是要靠毀滅人類形軀與文明;也許,我們生命的風景會如何,這選擇的權力至始至終,都在我們自己的手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