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風雲－曹植說，我有一個夢】

微臣聽聞，讀書人生於世間，在家要為父親效勞，離家則應為君王盡力。
為父親所行之事，首重於榮耀家族。
為君王所盡之力，則貴在興盛國家。

所以，即使是慈父，也不能愛沒有用的兒子。
就算是仁愛的君王，也不應給沒有幫助的臣子薪水。

能夠評估德行而授予官職，是君王的成功。
能夠盡力而獲得爵位，是臣子一生的追求。

君王不應平白無故授與官職，臣子也不能無所作為就受領官爵。

如今，微臣身受國家帝皇三代恩德，是我的幸運。
然而，在東方領有藩國，爵位在上列的我，不用害怕寒冷，各式各樣的好菜都吃膩了。
眼睛所見，都是最奢華美麗的事物。耳中所聞的音樂，也已倦了。

這是因為我的爵位高，俸祿多。

可古時候哪有像我這樣的呢？
古人都是為國家建立功勳，幫助君主，嘉惠百姓，才有高官厚爵。

如今天下一統，九州平和。
但西方仍有違反詔命的蜀國，東方的吳國更有不臣之心。

（魏）武帝時的謀臣武將，現在年紀都大了。
我也算粗通戰陣，希望能為您效力，建立微薄的功勞，來報答國家的恩惠。

若您願意用我，擔任西面的大將軍，統領三百人也好。
或是擔任東面的大司馬，率領小小的船隊。

我都會奮勇作戰，身先士卒。
就算不能擒殺孫權諸葛亮，也能俘虜他們的將士，消滅這些跳樑小丑。
如此我的一生，就沒有遺憾了。

像現在這樣，宛如被圈養的寵物，不是我人生的追求。

上面這一大段，充滿雄心壯志的上書，是魏明帝太和二年的產物。
那一年，曹魏面對了蜀漢諸葛亮的來襲。

雖然我沒有逐字翻譯出來，但也看得出這個「微臣」，是曹操時代的將領吧？

誰這麼位高祿重，卻抑鬱寡歡，只想著要上戰場報效國家呢？
不難猜想，這個武將，肯定不為曹丕所喜。

如果你沒有讀過這個人的傳記，還猜得出他是誰，真神人也。

他，是魏明帝曹叡的叔父。
當曹叡親上前線，抵禦諸葛亮的時候，洛陽一度傳聞曹叡已經戰死，由這個人繼承了帝位，在前線擊退諸葛亮。

放在現代，幾乎沒有人會相信，他是一個能夠指揮若定，文武雙全的大將軍。

他是曹植。
（至於首圖只是個新武將）

我們總是讀過許許多多，曹植與曹丕爭儲的故事。
在那些故事的邊邊角角上，也會看到曹植說自己武功高強，跟楊修說自己有平天下之志。

但在三國故事裡，卻找不到任何曹植善戰的記錄。

曹操曾經任命曹植為南中郎將，準備救援迎戰關羽的曹仁，可最終未能成行。
其實我們真的可以看出，在曹操眼中，魏國諸臣卿大夫的心裡，曹植都是有作戰能力的將軍。

曹丕最後給曹植的封地，是雍丘。
位於今天的河南省開封市。

直到曹丕臨死之前，還曾親自拜訪曹植，並為他增加封邑。

曹叡即位後，曹植的領地有小小變動一下，但後來仍是調回雍丘王。
而就《魏略》的那份傳言來看，雍丘王曹植當時很可能有帶兵前往長安支援作戰。

開頭那封希望曹叡能夠任命自己為大將軍的上書，最可能也是在這個時候呈上的。

但我們也知道，曹叡並沒有讓叔叔就此成為魏朝的重要將領。
事實上，戰役結束，大司馬曹休過世後，曹叡僅僅是決定把子建叔叔的封地移往東阿。

那就是山東了，直到今天，山東的東阿阿膠仍是出名的名產。

《魏略》提到，曹叡回返洛陽後，卞太皇太后表示要抓出是誰散布曹叡已死，曹植替位的謠言。
曹叡卻說：「全天下都這麼說，哪還需要找誰是謠言之始呢？」

說真的，卞太后喜歡曹植，希望曹植能成為皇帝，倒是天下皆知。

曹叡這個人說話不太輪轉，所以不會長篇大論。
言下之意恐怕就是：「想要讓曹植叔叔接任的始作俑者，不就是阿嬤妳嗎？」

對於正史而言，這不過是個八卦。
但隔年，曹叡除了把曹植貶得更遠，也發布了詔令：「禮，王后無嗣，擇建支子以繼太宗，則當纂正統而奉公義，何得復顧私親哉！」

在說的是兩漢重要的習俗：后無太子，推舉支系親屬為帝。
這個時候，新皇帝就應該要斷絕自己的私親，奉本家帝皇為至親。

好像不太懂對吧？
曹叡就舉例了。

西漢宣帝、哀帝都是非前任皇帝所出，但他們除了供奉前帝，仍不忘榮耀自己的支族。
西漢之覆亂，由此而生。

這砲打的主要不是王莽，而是趙飛燕時期，四大太后的故事。
曹叡下詔，希望未來不管是誰當上皇帝，都只能拜前任帝后為父母。

這一詔，四面八方就連結上很多事情。

乍看之下，曹叡這是在賞自己巴掌啊。
他就追封了自己的母親甄宓為后，甄姬原本可不是皇后呢。

而對應曹植前事，這詔也堵住曹植稱帝的道路。
難道要叫曹植稱曹叡為父嗎？

未來人看就不怎麼樣，曹植上位之後把曹丕曹叡移出宗廟不就得了。

所以我們再連結第三事，這可能才是這個詔令最主要的用意。
曹叡沒有兒子。

原本，曹叡有兩個兒子，曹冏跟曹穆。
黃初七年，曹叡剛即位：「八月，立皇子冏為清河王。冬十月，清河王冏薨。」
太和二年，擊退諸葛亮，又於石亭敗給陸遜後：「立皇子穆為繁陽王。」

但也就在頒布這份詔令的太和三年七月，前一個月：「六月癸卯，繁陽王穆薨。」
死光了，沒了。

這邊要說一下，曹丕又一個劃時代的創舉。
兩漢封皇子為王，其實是卿大夫要求皇帝立定太子的舉動，把大家的名分定下來。

但曹丕卻在這樣的玩法底下，訂定了平原王曹叡為皇太子的新套路。
所以曹叡可能反而是「立皇儲為王」。

而曹丕曹叡父子會採取這樣的方式，或許就是要「避開卞太后」的干涉。
也就是不把太子放在太子東宮，來減少必須接受太后管束的部分。

曹丕跟媽媽的衝突我們很熟了，曹叡跟阿嬤有什麼衝突？

阿叡還是平原王的時候，納了虞美人為王妃。
但等到叡哥稱帝，就又有人來說，這個虞氏出身不好，不能當皇后。

曹丕要立郭女王為后的時候，大家也是來亂。
其實這種就算明面不寫，也要知道實際上會阻擋的，絕對不是什麼曹操老臣三公偉人。

幕後黑手，肯定就是卞太后。

上一回，曹丕還能跟老媽對著幹。
這個剛上位的曹叡，拿什麼跟阿嬤鬥？

阿嬤還親自宣慰一下虞氏，給虞氏噴了一臉屁。
結果當然虞美人還是給趕走了，幫曹叡立了一個毛后。

曹冏跟曹穆，肯定都不是毛皇后的兒子，是不是虞美人的兒子就難說了。
小冏還滿可能就是。

不論如何，兩個兒子都是夭折了。

曹叡下此詔，自保之意是挺強的。
「你們誰要來搶皇位，先叫我一聲爹。」

這麼嗆也不是沒理由的，曹叡下詔後的十一個月，卞太后駕崩。
當時可能已經無力干涉朝政了。

就像漢武帝等著奶奶過世，魏明帝也終於等到阿嬤躺下了。

那曹植叔叔如何表示？
曹植還真沒什麼表示。

這只能說是一種感覺啦，實際去讀《三國志》，反而會覺得曹植對於當皇帝是沒有興趣的。
啊如果只看洛神故事也會覺得他沒有。

基本上，曹植得到曹操跟卞太后喜愛，但是他沒興趣巴結老臣。
而年輕一代的曹魏臣子，大量向他靠攏。

這是曹植在與曹丕爭儲時的籌碼。

老實說他若真有心，勝算是比曹丕大很多的。
但曹植就是疏狂成性。

他雖有大志，志在天下，想玩的卻不是政治。

然而夾在哥哥媽媽中間這麼多年，曹植又不是傻的笨的，這些利害關係他總是會略知一二的。
又一次經歷姪兒的不敢起用，曹植沉寂。

一直沉寂到曹叡的第三個兒子出生，曹植才再次上書。
客套話我們先跳過，直接看曹植想說什麼。

微臣自己反省，沒能被陛下當成利器使用。
再看陛下所重用之人，我想，如果我不姓曹，您就不會這樣拒絕我了。

至少，也能夠待在您的身邊出謀劃策，那離我的夢想，也不算太遠。

曹植將近三千字的上書，最關鍵就是這幾句話。
除了歌功頌德，曹植更是舉出了大量的古例，來說明「公族之臣」應該要被重用。

最合適他跟曹叡之間的關係，非周公與周成王莫屬了。

對於曹叡稍有了解的人，都會知道曹姓宗室（含曹操養子與夏侯家），都是在魏明帝一朝才開始位高權重起來。
事實證明，曹植的建議，確實打動了魏明帝。

《三國志‧明帝紀》也在這時候，一連記錄了曹叡兩封針對諸侯的詔令。

第一，命諸王侯送上質子。
第二，改郡為國。

兩漢是以縣為國，劉秀一度擴張，可四縣為一國。
曹叡這兩條命令，看上去就是要回頭採用，以諸藩王為屏障的國防政策。

更將曹植調回許昌附近的陳國。

但這個「宗室之策」，終究是沒肥了曹植自己。
「植每欲求別見獨談，論及時政，幸兾試用，終不能得。」

也就在曹叡剛決定要重用藩王之時，他的三子曹殷又掛了。
虛歲二，實際活了一年左右。

不知道是不是遷怒的關係，曹叡下令變更了諸侯王府的編制，只派遣三流人才，老弱殘兵給封國。
特別是曹植，由於之前有犯過法，員額直接減半。

「你一天到晚喊自己拿太多很不好意思，那就拿少一點吧。」

也就在那一年的冬天，始終有志難伸的曹植過世了。
時年四十一歲。

曹叡並沒有排斥叔叔，他後來很重用的燕王曹宇，輩分上就是他的叔叔。
甚至秦朗也算是。

為什麼始終就是跟曹植保持著距離呢？

這些一時三刻沒有答案的問題，或許還是應該交給浪漫派。
你知道嗎？曹植給曹丕的上書，是四六駢體為主。

可給曹叡的上書，就相對要口語易讀許多。

是曹植看不起曹叡的文學功底？
又或者是以一個「父親」的角度，苦口婆心的教育孩子呢？

喔，其實曹植比曹叡大了１４歲而已。
就算他有跟著去伐鄴城（史無明文），要搶在哥哥前面跟嫂子生曹叡，也是很拚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曹植愛屋及烏，是吧。

不管他愛的是嫂嫂甄宓。
還是哥哥曹丕。

曹植在歷史上，始終是一個俯仰無愧的曹家人。

……如果他不一天到晚喝酒誤事的話。
……所以說這個到底是七步成詩曹子建，還是勇冠三軍張翼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