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寧傳的最後,由傅玄提供了一些記錄。身為一個寫史人,傅玄在曹魏學術界有些名頭也是必須的。
上一回最後才說過,胡昭其實也是史家,傅玄就曾經見過他。
胡昭在蜀亡之前就過世了,陳壽倒是沒這機會。
傅玄說,當時人稱胡昭為「胡徵君」,君是對官員的敬稱,徵則是因為胡昭受過特徵。
胡昭為人很親切,即使對宮中的僕役也禮遇有加。但他雖然外表隨和,要是對方不是值得尊敬的人,就算是王公在面前,胡昭也是不假辭色。
傅玄見到胡昭時,胡孔明已經八十多歲了,依然是好學不倦。不過這段開場白,主要是引出後面的另一個隱士:焦先。
焦先是河東人,漢靈帝末年,黃巾方平,河東又起白波。
白波就是楊奉徐晃他們那一掛。
《後漢書》:「靈帝末,黃巾餘黨郭太等復起西河白波谷,轉寇太原,遂破河東,百姓流轉三輔,號為白波賊,眾十餘萬。」
基本上相信,白波賊就是黃巾賊的餘孽(之一)。因為起於白波得名。
漢靈帝過世,董卓入京的時候,南匈奴於夫羅就跟白波賊合流,展開了進攻。已知事實大略如下:
第一,董卓派牛輔抵抗了這次侵襲:「卓遣中郎將牛輔擊之,不能卻」。
第二,董卓入京前就是「并州牧」,即白波與南匈奴所在地的主管。
第三,蔡文姬被匈奴擄走,她個人的記述角度是:匈奴是董卓引進來的。
第四,白波無法擊退跟關東諸侯反董,都是董卓遷都長安的政治藉口。
簡單說,沒有人知道,白波跟董卓到底是一掛的,還是對立的。問我的話,我會認為大部分跡象都顯示,白波就算不是董卓養的,也有同盟關係。
除了上述的資料,楊奉本為白波帥這件事,也同樣可以參考。試想,如果楊奉是白波跟牛輔交戰之下的降將,他有辦法在後來帶出漢獻帝時,再次召集白波跟匈奴來對抗李傕?
同樣的,徐晃本為河東郡吏,「從車騎將軍楊奉討賊有功,拜騎都尉。李傕、郭汜之亂長安也,晃說奉,令與天子還洛陽」。
那個,李傕郭汜在長安的時候,李傕就是車騎將軍,而楊奉是他的部將,所以陳壽在這邊明顯偷了個雞。但我們依然可以判斷,徐晃是楊奉這個白波帥的親信。如果不是徐晃一度投賊,那楊奉原本就是河東六百石以上官員的可能性很大。
所以我說給我推,蔡文姬說的才是實話。
事實上你看三國志董卓傳,董卓本來是河東太守行并州刺史的身分,被徵召討伐黃巾,敗戰。後來是討伐韓遂有功,才成為并州牧。而這個時候,朝廷想要沒收他的兵權,董卓一直拖延,剛好漢靈帝死,他就應何進邀請入京了。
兩個重點:白波初起時,董卓並非主管。還有就是他討伐過韓遂,但後來韓遂馬騰還是以董卓盟友身分東來。
董卓不是發起人,但他有這個本事「化敵為友」。
附帶一提,這樣一拉才發現,關羽逃離河東時,其實很可能董卓就是河東太守。而關羽必須逃往幽州,那麼他得罪的人是并州層級的可能性,不可謂之不大。
回過來說,白波是什麼?
我們可以透過資料更多的黑山賊來看。
黑山楊鳳跟張燕就是「明媒正娶」,朝廷任命的山賊頭目。但因為他們主體在冀州,所以在袁紹崛起後強碰就消失了。
《九州春秋》提到,楊鳳當時「得舉孝廉計吏」。
現在底蘊夠就看得懂,楊鳳這個黑山校尉是兼有郡級行政權的。
而白波楊奉的資料看起來?應該是一樣的。所以應該反過來:徐晃恐怕一開始就是賊,郡吏是因為楊奉也有郡級行政權。
徐晃本是河東楊縣人,楊奉或許就是當地大族。
董卓亂後,這種賊官跟新生軍閥的衝突,袁紹曹操與黑山是一例,孔融與青州黃巾是一例,劉表與宗賊是一例,劉焉在益州的遭遇一樣,孫策下江東同樣有嚴白虎(許貢會去投靠嚴白虎,就坐實了嚴白虎也有官方身分的)。
涼州那邊就是賊官自己窩裡反而已。
也就是大致上來說,這就是三國第一期的爭霸戰。
就問你賊官是賊還是官?老實說我認為大部分都是官,以楊鳳為例,他們甚至主要是「漢靈帝」的官。而上面提到的各大軍閥,除了劉焉,其實都是「董卓」的官。
意思是那些失敗的賊官們,可能都是「不承認董卓立新帝」的官。
那由於賊官們主要都是「後黃巾」,所以在大脈絡上,我們依然可以說「黃巾之亂導致的軍閥割據」,展開了東漢末年的亂世。
但實際上就是我一直在做的:董卓的漢與非漢,引爆了東漢。
東漢朝正式的死亡,本身在少帝。
漢獻帝其實只是一個類似於南明的存在,劉備也是,不過劉備選擇奉漢獻帝為正統。
回到焦先繼續。身為河東人,白波賊起的時候,焦先帶著年少的「同郡侯武陽」跟他媽媽一起前往揚州避難。這武陽不知道是什麼侯,就跟著稱呼武陽好了。
時序進入建安(也過了十幾年),曹操逐漸穩定了北方一些區域,也與江東孫策有所往來,武陽跟焦先就決定要返北了。
那武陽是貴族嘛,就先去拜見大陽縣的占戶--這是什麼我真不曉得,通常應該是負責「占」的人家。
《後漢書》的占,有「口傳」的用法,我想會比占卜專門戶合適些,可能是類似傳遞消息的,不知道跟驛站有沒有些關係。
總之探聽之下,河東回不去,於是就停留在黃河南岸的陝縣(這都是三門峽那一帶)。
基本上,河東在建安初年仍是白波帥胡才、李樂的地盤,後來這兩隻出了點事,袁尚跟鍾繇就開始爭奪河東。保守估計要到建安十年之後,河東才慢慢完全屬於曹操。
不過焦先跟武陽一直沒有離開陝縣,直到馬超打過來。焦先的家人都失散了,他自己則是光著身子,在河邊吃草飲水出沒。
當時的大陽縣長看到焦先,以為是馬超軍的逃兵,本來要派人去抓焦先。武陽連忙去說:沒,這只是個瘋子罷了。
於是縣長就「注其籍。給廩,日五升」。
給廩日五升,是曹魏奉養孤獨老人的配額,講完焦先再說。注籍應該是幫焦先列戶口,而接下來,焦先成為了一個公務「僕役」。後來疫病盛行時,縣裡就叫他去埋葬病死的人,就是高風險交給傻子去做。
連小孩子都看不起焦先。
然而,焦先走路必定循道,撿拾掉落的作物,他也不會挑大的。不會因為飢餓隨便亂吃東西,也不會因為寒冷在身上隨便亂加衣物。雖然衣食簡陋,仍然是維持著君子的模樣:外出看到女性,他會閉上眼。路上遇到人,他也會躲起來。
官府有人問他幹嘛,他就會說:「草茅之人,與狐兔同羣」。
焦先就這樣恍恍惚惚的活到曹叡末年,有一天,他拿著一根手杖要過河,手杖插下去他就說,這不行。人們開始懷疑,他根本沒有發瘋,而是一個高明的隱士了。
等到司馬懿奪權成功後,賈詡的兒子賈穆被派任河東太守。上任拜碼頭,賈穆就去探訪了焦先。
焦先對於上官的到來,行了大禮。但賈穆跟他說話,他不回答;請他用點食物,焦先依然動也不動。
賈穆說:「國家讓我來奉侍您,但您不言語也不用我帶來的食物,看來我並不是合適的那個人,告辭。」
焦先突然有了反應:「是這樣嗎?」
然後就啥也不說了。
這邊原文是「國家使我來為卿作君」,在這些高士們的故事中,常常可以看到「君」的用法,彈性一點用會比較好理解。其實我覺得大約就是要給焦先一個榮譽頭銜,那也會延伸出在九品中正制大勝利之後,地方的名士也要由國家來認定的情況。
隔年,嘉平三年,司馬懿對國內公告要大舉徵兵,進攻東吳。
陝縣的鄉民,有人知道焦先是政府有意點名的高士而未成,就跑去問焦先,對這次大戰有什麼看法。焦先沒理他,只是在那邊唱歌:「本心為當殺牂羊,更殺其羖䍽邪!」
我截後半句就好。因為這場伐吳之戰,打出了個開頭彩之後,司馬懿就刀鋒一轉,去討伐預謀叛亂的王凌了。
之前看《三國志》的時候,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
畢竟《齊王紀》這段沒有用因果關係來寫。「三年春正月,荊州刺史王基、新城太守州泰攻吳,破之,降者數千口。二月,置南郡之夷陵縣以居降附。三月……聞太尉王淩謀廢帝,立楚王彪,太傅司馬宣王東征淩。」
用伐吳為藉口徵兵,荊州線打出小成績,往淮河下游進攻合情合理的時刻……襲擊了自己人。很算計,很仲達。
很漂亮。
所以鄉民們就猜,焦先歌中的「牂羊」是東吳,「羖䍽」卻是曹魏自己。
傅玄很敢,他不是寫王凌,寫的就是「魏」。意思明擺著,殺王凌就是司馬家滅魏的開端。(殺曹爽真的還能說是清君側)
這消息傳開,又更多人認為焦先是不可多得的高士。但你就知道啦,司馬兄弟要是聽到,還不想點辦法的嗎?司馬昭就派出了一個叫董經的人再去把焦先「錄」起來。
董經心機也是滿重,事先觀察了一番後,決定假裝熟人去拜訪焦先:「阿先好久不見啊,還記得我們一起躲白波賊的時候嗎?」
焦先瞇著眼看這人,不語。
董經又說:「你至少還記得武陽吧?」
焦先說:「我已經報答過他了。」就再也不理董經。
然後插一些其他人的記錄:不久,焦先的草廬就被野火給燒了。可能隱士的住所就跟台灣的古蹟一樣有自燃性吧。
事實上,傅玄對焦先的評價就是「野人」。
但像梁州刺史耿黼給的評價就是「仙人」。
傅玄記載焦先八十九歲就死了,但算王凌被害(251年)到白波起時,差不多也67年。
當年焦先豈不是21歲?事實上傅玄只寫二十幾,既然可以反推出,傅玄前面何不寫清楚?其實就有別的地方記焦先活到一百多歲。
只能高士不能仙。或許是魏朝不成文的規矩。相對《晉書》就大爆發了一波,直到宋朝理學才又打壓下去。
最後聊聊「給廩日五升」,在焦先後面其實還有個《青牛先生傳》跟《石德林傳》也分別有提到。
「縣官以其孤老,給廩日五升。五升不足食,頗行傭作以裨糧。」
「郡縣以其鰥窮,給廩日五升,食不足,頗行乞。」
所以,首先我們知道,這是一個曹魏的「社會福利制度」。給曹操打工不見得好,但三國當老百姓,曹魏還是挺不錯的。你如果服兵役還可以配老婆喔。
稍微可以說一下的是,管仲就曾說過一句繞口被改成「衣食足而知禮儀」的話,原文是「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官方的糧倉充足,是治理人民的重要關鍵,這也不是管仲發明的。事實上這就是大禹治水的核心概念。完善的社會福利跟完美的中央集權,本來是一體兩面的事。
問題是,事實上閱讀沒障礙的人都看到了:五升根本不夠一日所食。所以這兩個人要嘛去打工要嘛去乞討。
這就是政令與現實的落差:發三千元給你已經是政府的極限了,但你根本不夠用。
話說回來,五升到底多少?為啥一個成年男子忍一忍都不行?
現在是西元2024年,資訊的發達是一日千里。
照片上的器具,就是王莽時製造的工具:嘉量。
故宮尺寸只提供了高度:25.6公分。
數據上維基表示一升約200ml,兩瓶養樂多……我看起來是不像不過相信人家。五升就將近現在一公升了耶,一杯米180ml煮兩碗飯,一天十碗怎麼可能吃不飽?
《三國志注》裡面我找兩個範例你看。
曹瞞傳:「(曹操)常討賊,廩穀不足。」
那曹操就問主事者該怎麼辦?主事者說,換小斛吧。就是偷斤減兩的意思。這後來還是被士兵發現,曹操就殺了提議的那傢伙。
參考一:鰥寡窮孤老領到的五升糧食,可能因為某些緣故不足量,所以不夠吃。
第二個,任峻傳:「數年中所在積粟,倉廩皆滿。」
這有點特別是,在各種倉廩實,倉廩滿的情況下,寫明了是「積粟」。粟跟廩穀的穀是同一個東西。就像偷斤減兩一樣,倉庫裝滿了,那也不見得全部都是人們的主食「粟」。
袁術將死之前特別記錄,只有「麥屑三十斛」;合肥守城也有「貯魚膏數千斛,為戰守備」。相關記錄族繁不及備載,隋朝直接明定倉庫什麼東西要有多少份量才行。今天如果是「賞賜」,都是會寫明穀幾斛啦米幾斛啦粟幾斛啦,沒有在給你打馬虎眼的。
以前只有一點隱約概念,看了隋唐才更清楚。
糧食是通貨。就像錢有金銀銅,糧食也有等級差。最簡單的,曹魏發的這五升糧食,是白米嗎?高中歷史地理的知識就足夠告訴你,絕對不是,只是你有沒有想到而已。
像稻米玉米馬鈴薯這些,種植一回事,果實食用上是簡單又好吃。米直接煮就膨了,麥啊黍啊的都要磨粉才能膨呢。
而且像中國人種黍,不是只有果實有食用價值啊。人吃裡面的籽粒,外面的殼啊根莖葉都是畜牧的飼料。不是垃圾,是有價的。
歸根結柢,就是鰥寡窮孤老領到的五升糧食,到底是什麼。
再說一次,是通貨。
一碗飯10元,五升糧食通貨並不是100元。
就是大家常常可以聽到的,一碗拉麵的材料了不起30元,憑什麼賣220元?
以一個漢朝人來說,你家裡有沒有石磨?有沒有烹飪的器具?捧在手上撿柴火來燒就可以吃了嗎?石德林連點火都沒辦法吧。
這時候你領到作物能怎麼辦?拿去跟人家換啊怎麼辦。
所以我跟你說那就是通貨。
然後我們回到拉麵的例子,你拿那些材料,就算對方很好心滿打滿算的給你換30元(再多就是大善人了),你能拿30元吃220的東西嗎?
所以對這些鰥寡窮孤老來說,五升糧食是不會變成十碗飯,也不會有十碗飯價格的。
事實上是可能一碗也換不到。
為啥?那等於人家幫你做飯耶。沒有資本主義去給這個資本跟勞力行為定價的時候,願不願意就看個人了。
欸不要想說他們幹嘛不存錢不自己做不努力。
啊就鰥寡窮孤老啊,就是沒辦法的社會底層,所以才要補助啊。
好了,今天鰥寡窮孤老給廩日五升。
吃都不夠的故事,就聊到這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