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四年級,家裡結束了租屋的日子,搬到了嶄新的大樓,於是生活中出現了一個新的角色──管理員。
三十多年來,許多管理員來來去去,我只對兩個管理員有印象,其中一個是進發叔,他服務了有十來年之久,我妹妹有點賭爛他,因為他總是把我妹妹叫成我姐姐,但我妹更賭爛我,因為我從來沒有跟進發叔說過真相,我們是兄妹不是姐弟;印象比較深刻的是另一位,但直至今日我仍不知道他的名字,只記得我都叫他「我回來了」。
小時候常常睡過頭,所以早上通常是急急忙忙跑出門上學,不會特別留意早班管理員是誰。晚班的管理員看起來是個很像壞人的阿伯,我放學回家時總是連信都不敢拿就急忙跑過警衛室,某天放學後我又想加快腳步溜過警衛室躲他,但突然被他叫住。
「小朋友過來!你欲走去佗?」管理室裡那個壞人臉阿伯發出吼聲。
「我...我要回家啊,我住...五...五樓」我嚇得動都不敢動,諾諾地低著頭回答。
「我知影你住五樓啦,啊你是按怎每次跑過去都不理我?」壞人臉阿伯一邊步出管理室一邊國台語夾雜說著,這好像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略肥胖的身體走下他的王座。
「我....」驚恐之下,這個問題把我考倒了,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麼。
「以後回來都要跟我說『我回來了』,知道嗎?」壞人臉阿伯用一種極威嚴的語氣恫嚇我,彷彿他是一樓的神。
「知道...」(點頭貌)
「知影啊齁。來!練習一次,跑出去再跑回來。」
「蛤?」
像拍片第一顆鏡頭NG要重來般,我還真的跑到外面重新進門一次,Take2 action!這次腳步走到定位停下來講了他規定的台詞:「我回來了...」
「太小聲了啦,講的時候眼睛看著我,閣一擺!」阿伯不滿意地揮揮手叫我返回外面再來一次。
管理員與住戶之子很荒謬地開始接下來的戲,Take 3 action!Take 4 action!我忘記是到take幾了,最後一次我用極熟練的表現以立定站好的姿態元氣地喊出那句台詞:「我回來了!」說真的,那次我自己都很滿意自己的表現。
「嗯!很好,以後每日攏欲按呢知影某?」壞人臉阿伯露出一種調教出英才的滿意神情,說也奇怪,他看起來好像比較沒這麼壞了。
從那天開始,我每天放學回家經過管理室都會向他喊一聲「我回來了!」他也會揮手點頭回應我,有時還會笑咧,雖然壞人的臉笑起來還是很像壞人,但他的眼神好像是在稱讚我很乖。我逐漸不再怕他,也敢在他在的時候開信箱拿信,甚至走進他值班的警衛室幫爸媽簽收掛號信件。
後來我爸也發現我跟警衛開始有點熟,還會開玩笑問我:「啊你今天有跟那個我回來了說我回來了嗎?」然後我和我爸有了共識,我們只要講到「我回來了」就是在講他。於是「我回來了」不只是我每天回到家要喊的台詞,也成了壞人臉阿伯的代號;每天這樣喊一句不只是例行公事的打招呼,好像也在喚他的名字。
某個夏天的晚上八點半,我還記得剛吃完冰冰涼涼的西瓜,想趁巷口書局九點打烊前去買當週最新的漫畫,出門前就感覺肚子怪怪的有歹腹肚的感覺,但我決定還是拼一把,應該頂得住吧,先買漫畫回來再說,結果下場非常悲劇,到現在都還是我人生悲劇排行榜第一名,不只漫畫延期至隔日才販售,我也在半途中漏屎在褲子上,有漏過屎的就知道,形狀絕對不是完整的條狀,而是像一杯打翻的阿華田。回家路上,溫熱的阿華田從我的短褲流出流滿了雙腳,我不知道該走還是該跑,帶著極屈辱的心情用一種喪屍走路的姿勢哭著回家,因為怕被我回來了看見,經過管理室的時候我開始拔腿狂奔,我打破規矩沒有喊我回來了就進門,然後直奔電梯上樓,我記得很清楚,奔過管理室時還甩了兩滴阿華田在地上。
進了家門衝進浴室洗澡,不時還聽到爸媽在外面笑我。洗完,我心如死灰地走出浴室,社區大樓的廣播系統響起,我心想完蛋了,我滴了兩滴阿華田在地上,全社區都要知道我漏屎了,我爸竟然還有點興奮的說:「嘿嘿,一定是警衛要抓你了。」
略帶回音的廣播開始放送:「各位住戶注意,請不要讓寵物隨意大小便,剛剛管理室發現有狗仔誒屎,再拜託厝邊注意一下,謝謝齁。」我回來了簡單地報告了這件事,以一個與事實不符的劇情結案,還是...吃案?
三十年後想起這件事,不只覺得有趣,甚至感到有一點溫暖,在那個無以倫比悲劇的夏夜,我回來了竟然用這麼有電影感的方式保護我的最後一絲體面,慚愧的是直至今天我還是不知道他的名字。長大後我向爸爸打聽過他,爸爸也沒印象了,只記得都叫他陳桑。後來我想了想,我看大人都是互相什麼桑什麼桑的在叫,我也該用一個大人的方式稱呼這位老朋友,我想,就叫他「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吧。
從小學到高中,我與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維持了好幾年進門向他喊「我回來了」的習慣,其實我們很少交談,因為他的台語我老是聽不懂,但我想他可以從我每天「我回來了」的口氣就知道我今天在學校過得好不好。後來有一天他就再也沒有來上班了,我問了爸爸為什麼,爸爸只是說他退休還是搬家了,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
前兩年回高雄,發現社區管理員又換了,看起來也是壞人臉,但是我已經長大了而且個性很機巴,所以我也沒在怕他,就直接走進中庭要回家,直到這位壞人臉2.0走出來把我叫住。
「ㄟ,少年誒,你要找誰?」
「我要回家,我住五樓。」我心裡有點不耐煩,心裡碎念著我推著行李箱看起來不像是回家難道像是要住旅館?
「喔喔,你是王桑伊囝喔?」壞人臉2.0恍然大悟笑了開來。
「嘿啦。」我免強擠出一個笑容,免得被他說王桑的兒子歹鬥陣。
「喔,第一次看到你,很久沒回來齁?」
「嗯,我回來了。」
這次之後,相同的劇情又上演了一兩次,回家搞得不像回家,心情從不耐變成無奈。我有時候會想起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還有每次回家都要喊的那句通關密語,好像要完成了這個儀式,才算是真正的回家。
雖然知道不可能,但偶爾會有這樣一個奇想,有一天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會回來當管理員,只是,不知道我回來了桑(ただいまさん)還記不記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