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部武俠經典的互文
在胡金銓先生的經典武俠片【龍門客棧】(1967)中,有這麼一段:
神秘的游俠蕭少鎡,硬是闖入了被錦衣衛暫時控制的龍門客棧休息。在眾嘍囉都敵不過蕭少鎡時,錦衣衛的二檔頭便決定來與這個擅闖者談判交手。
於是有了這個經典的隔桌對峙畫面。
過了49年後,這樣隔桌對峙的戲碼又被另一個武俠電影的奇才導演,徐皓峰,呈現。
【箭士柳白猿】(2012)中,主角柳白猿原本要去找女主角一起遠走高飛,沒想到一進門,卻發現同樣武功高強的敵人匡一民,已在屋內桌前等他。無奈的柳白猿只好也坐到對面。
兩個武林中最厲害的高手就此正式見面,準備來場你死我活的談判。
這一幕雖然看似平靜無奇,卻是整部電影最精彩、最緊張也最具張力的一段,同時也是我最喜歡的畫面。
對峙的張力
事實上,整部【箭士柳白猿】,甚至徐皓峰所有的電影作品,其武打都充斥著這樣的「對峙」:
高手過招,勝敗生死往往只在一瞬間,因此不會直接出招,而是要等待時機、刺探對方,當兩人坐到椅子上、當兩人將手都放在桌上,較量就已經開始了。
也許大家會對於沒有出現華麗誇張的打鬥場面而悵然若失,但若能看到了片中「對峙」的精妙處,就會瞭解到,這種「以靜制動」的對決,往往比那些花拳繡腿來得致命得多(頗具古龍的風味)。
由此我們也可知,徐氏的電影已經不是拍打架、拍娛樂,而更接近真正的「武學」!
而沒想到這樣不凡的創作,其源頭便是受到大前輩胡金銓先生的啟發。差別只在於胡氏的是對峙比較偏劇情面的張力,而徐氏對峙中武學的成分又多了一些。
關於胡氏電影中的「對峙張力」,徐皓峰就在影評集《刀與星辰》中提道:
「胡金銓的竹林打鬥借鑒了日本劍俠片,氣氛嚴峻,對峙時完全是日本風格,打鬥時的剪接技巧又超越了日本片的實戰性,開掘出跳躍、飛落的技巧,對動作性極盡渲染。」(注1)
在胡的武俠片中,我們可以發現那「開打前」的緊張氣氛,確實是承襲於日本的武士片、劍戟片。
不過華語電影經過香港武俠片的那麼一次洗禮之後,接下來要再看到如此具有渲染力的武俠片,幾乎就已經要等到徐皓峰了--不僅每部作品的武打都是走寫實路線,且你能明顯看出,徐氏就是想辦法地藉由畫面構圖,以及(不)剪輯,來營造武功高手們「不打則已,一擊斃命」的肅殺之感。
(同樣想要玩這套,侯孝賢的【刺客聶隱娘】就是敗筆,只有「靜」,卻無「氣勢」)
此外,在【箭士柳白猿】的製作紀錄片【槍纓潤物】中,徐皓峰還提到這種「對峙」,在李小龍的電影中也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
徐皓峰指出,李小龍的片能讓觀眾看得那麼過癮,就是因為他的電影「比武之前,他一定有個揣摩,有一個試探,有一個反應」。從這點,觀眾更能感受到對決時,高手們的內心的盤算及蓄勢待發。而,也就是因這些細微的「人的反應」,才使得李小龍的電影,比起其他動作片,格外地能讓人緊張。
李小龍【猛龍過江】(Way of the Dragon,1972)
針鋒相對的對話
除了畫面構圖之外,徐皓峰還有觀察到,胡氏武俠的另一個關鍵就是「台詞」:
「就像看胡金銓電影【龍門客棧】,那趣味是現在小孩完全不懂的,我問過我學生,他們覺得太多廢話。可那就是我小時候生活胡同裡邊老人們的說話方式,我覺得特別有意思。角色一亮相,說話三層意思,像有三個腦子。我看得非常帶勁。」(注2)
電影中,蕭少鎡與二檔頭的對白,便是這樣話中有話、互別苗頭:
二:「再說縣衙門,也未必管得了我。」
蕭:「對,到了縣衙門,挑夫那幾條命,也沒法兒交代~」
二:「你不必節外生枝!」
蕭:「我原想大夥兒不提,就算了。」
二:「啊,不提?沒那麼方便吧~」
蕭:「也沒什麼不方便。」
看似閒話家常,其實兩人已在對話的過程中暗自較勁、彼此試探了。
如此針鋒相對、高深莫測的對白,使兩個角色之間的對峙更一觸即發,張力也隨之繼續增加,觀眾則不自覺地一起跟著緊張了起來。
這麼厲害的「台詞」便是為何【龍門客棧】中即便沒有華麗的武打設計,卻依然能讓現在的觀眾看得大呼過癮的原因之一吧。
根據徐皓峰表示,這些「囉嗦」、「裝慫」、「假客套」等,乃是胡金銓將「老北京人」的說話方式融入進了電影中,因此才有了其特殊的「腔」與「韻」。(注3)
那麼觀察到這點,徐皓峰自然也在自己的作品中,展現了這份寫人物對白的功力。
除了【箭士柳白猿】之外,【倭寇的蹤跡】(2011)裡名門正派的高手們貪慕虛榮、欺善怕惡的性格,也隱隱地透顯於這些「正人君子」的言表之間;
【師父】(2015)所刻劃的,武行中人各種明裡暗裡的爭權奪利,更往往是「好言好語」地針鋒相對。
徐皓峰認為:
「口是心非,方為台詞」
有所保留的台詞,展現的是「文化」,是武林裡的「規矩」、江湖中的「分寸」。
且透過「話中含意的『打折』」,觀眾才能(且有興趣)從人物的對話中,去獲取更多訊息,去測知人物關係、處境、內心強度;同時,也因為這些「不明講」的台詞,電影的情節推進,也看起來更有層次。(注4)
這種簡潔卻帶有深意的「文筆」,除了是其對於古龍「詩意武俠」之風格的繼承外,可能也是徐皓峰將胡金銓的電影技法「化為己用」後的結果。
習武人的氣質
最後,徐皓峰吐露,能讓這種「表面看似平靜,實則暗潮洶湧」的「對峙」戲碼成為可能,就必須刻劃出某種「高手」的氣質。
而這種所謂「高手的特質」,便是「冷冽」!
「習武人那種冷峻的感覺啊,不是故意做出來的。它不是產生於緊張的。習武人的那個『冷』,是產生於『放鬆』的。就是說:你越放鬆,你就越冷酷。」
「他一定不能緊張,因為他要對付意外的事情。總緊張你就疲勞了。你一定是高度放鬆的時候,肌肉都放鬆了,你才能應付危險;危險一來,你才能發出『勁』來。你平時總是神經緊張,脖頸子都是緊的,危險來了,你就無力對付了。」
徐皓峰如是說。(注5)
確實,不管是徐皓峰電影中的高手,還是胡金銓電影中的高手,展現出的氣質,都是那種「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沉著,都是極度的「冷」--「冷靜」也好,說「冷酷」也行。
我們可以這麼想:功力越高,面對敵人或危機時,就越能臨危不亂、泰然自若;而卻是能夠鎮靜以對,就越有餘裕掌握情勢、洞燭先機,自然就可以表現得更胸有成竹!
(然後才會有前述那種「談笑風生間互別苗頭」的對話情境)
這樣的「大俠風範」,在【龍門客棧】中風流自適的游俠蕭少鎡身上就尤其明顯。徐皓峰則是從「身體」的角度切入,為我們揭露了這種「高手又『冷』又『靜』」的特質,其「武學」的道理是什麼,並在電影中更實際地呈現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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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難看出,徐氏的電影,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受胡氏不小的影響。
像胡金銓運用彈床拍「輕功」,使武俠們的飛躍有其「物理軌跡」。
若究其原因,那是因當時台灣的電影技術,還不足以拍出那麼俐落的刀劍互砍,胡金銓才轉而運用彈跳床,來顯示武俠們「輕功」的飛躍靈動。
不過陰錯陽差之下,這種「實在」的精神,竟與日後,徐皓峰在拍那些出神入化的近戰武術時,對「寫實」的訴求,不謀而合。(而非像香港武俠片那樣華美、浮誇,充滿幻想)
就如徐皓峰在他的書中講的一般,拍武俠電影,其情懷實是「對胡金銓的一種延續」。
厲害的創作,便是能具有啟發性。
也許現在的年輕人不再討論胡金銓了,但他確實開創了某個年代台灣的電影盛事,同時也帶動了當時的武俠情懷,並啟發了不少創作者。
若沒有他,徐皓峰便不可能會拍出【倭寇的蹤跡】、【箭士柳白猿】、【師父】等獨術一格的武打電影,造福我們這些對武俠充滿嚮往、對武學有著好奇與熱愛的影迷,甚至是扭轉主流武俠電影的風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