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曾經在節目裡,多次大力推薦日本導演濱口龍介的電影,推薦過了《
歡樂時光》、《
偶然與想像》,最近他拍攝代表日本參加奧斯卡的最新電影《在車上》上映了,《在車上》則是改編自村上的短篇小說《
沒有女人的男人們》的其中一篇同名小說(不過是事實上,是改編這本小說集裡的三篇短篇)。
在此之前,我們曾經多次討論過村上春樹的作品到底有無改編的可能性,我認為最成功的其實是市川準的《
東尼瀧谷》和李滄東的《
燃燒烈愛》,但總還是覺得少了些甚麼,我想應該是所謂的語言性與非語言性的關係。
我想濱口龍介就完全補足了這個部分,而且甚至可以說,他的電影,可以讓本來不喜歡或是不瞭解村上作品的人,更容易進入,而濱口以他電影的獨特語言,再次展現了電影之所以有魅力,光是語言和對話這件事,就足以勝過一切。
以西島秀俊為男主角的《在車上》,他飾演著一位知名舞台劇演員,妻子是一位編劇,後來喪妻後,他被邀請為廣島戲劇節製作舞台劇,在那裡,因工作關係需要聘請一位汽車代駕,家福遇見了沈默寡言的美沙紀(三浦透子 飾),兩人在一趟趟安靜的車程中,漸漸瞭解了彼此的過往,也解開了自己難解的心結,更發現了心愛妻子生前的秘密。(部分取自電影簡介)
就像我之前曾經提到的,濱口的電影最獨特最難以取代的就是那種可以不可思議捕捉在日常與生活中的那種人與人之間的細微與幽微,那像是魔法一樣的瞬間,在濱口的電影裡,卻可以深刻地感受到。《在車上》的主角家福(西島秀俊),是一位非常喜愛與熟悉俄國文學家契科夫的劇本《凡尼亞舅舅》的演員,有一台非常喜愛的手排老車SAAB900,是一位只想要自己開車的人,開車時,總是放在妻子幫他錄的劇本口白在做練習。
電影裡有很大的篇幅,是由各國的演員,包含日本、韓國、台灣(台灣演員是袁子芸)、菲律賓等地的演員,用著自己的語言演出契科夫的劇作《凡尼亞舅舅》,其實是本來是很奇怪的組合,聽起來看起來本來很突兀,卻因為加入了一位韓國的手語演員(她飾演索尼亞這個角色),讓這齣劇產生了魔法,劇中那幕西島秀俊和岡田將生在車上共同討論已經離世的妻子的對話,無論是運鏡或是語言,都相當經典令人難忘,就像《偶然與想像》的第一個段落在計程車裡的那對兩位女孩之間的對話。
而且西島秀俊和岡田將生兩人用來談論妻子的話題,其實是以妻子所編作的一齣故事與劇本來做對話,以故事中的故事,來描繪著人心的內在與對所愛的人的理解,更是高明,就像全劇用包裹著演出《凡尼亞舅舅》劇本一樣,人生與劇本之間,真實與虛構,有時很難區辨。
《在車上》也可以說是公路電影,雖然並不是傳統的公路電影,但同樣透過在寂寞公路上的陪伴與相處,來獲得救贖,有很大的場景篇幅,都是在描寫在車上的變化,無論是家福自己開車;後來美沙紀開始擔任家福的司機,兩人在車上微妙的變化;家福與高槻在車上的那段經典談論妻子的話語;以及最後美沙紀開著車子不眠不休的從廣島開道北海道的小村,其實選擇以廣島做為故事的舞台,也是很微妙的選擇,家福從一開始到最後在座位上的改變,美沙紀與家福之間的對談,還有在車上那種封閉卻又緊連無法離開的關係,都在在顯示出導演的高明之處。
我曾經寫過濱口的電影裡,會讓人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與相遇,或是任何事件的發生,都像是一把把鑰匙與門,這些日常故事中,不論是那一段故事,你都會發現,當中某一個偶然以及事件,都像是一個邊界,你會無意中跨過那個邊界,有時又沒有跨越,那個邊界有時是語言,有時是語言之外的,那些與他人的瞬間,有時對你來說,卻像是魔法時刻,你會與某一個人相遇,一起共度了一些難以言喻的時光,或是與陌生人無意間產生互動,都可能牽動著一些無法測量的生命度衡與可能性。
濱口龍介不同於另一位日本大導演是枝裕和,是知裕和擅長以細節詩意的方式捕捉日常,而濱口另一種宛如舞台劇般的日常來創造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像他特別喜愛朗讀這件事,像《歡樂時光》以接近20分鐘,讓一位小說家朗讀自己的作品;在《偶然與想像》,以10分鐘,讓一位人妻朗讀芥川賞小說的情色片斷;到了《在車上》,以更多的篇幅與時間,讓演員朗讀著劇本,語言與對話,到底可以帶我們到甚麼樣的地方?而語言之外,又可以創造出甚麼呢?
雖然《在車上》是改編成村上的電影,但是後來你會發現有些地方已經超越了村上的語言,因為村上的小說之所以難以改編成電影,正是因為其文字的非日常性,村上小說裡人物所說的話語,如果改成現實的語言,怎麼樣都會有種刻意感,但在濱口龍介的電影語言下,卻形成了另一種語言,在電影前半部還可以感受到村上的存在,當電影片名出現後,村上就消失了。後來,在看電影時,我一直想到另一部北歐的
小說與電影《
外出偷馬》,透過景物與人之間的關係,語言與非語言之間的關係,去了解或是療癒了彼此,有時,真正可以溝通的語言,是無需表達出來的。
再怎麼深愛一個人,都不可能完全窺探對方的內心,但誰有能真的了解另一個人呢?最後,我們唯有誠實的窺探自己的內心,和自己更誠實的相處,才能了解並接受別人,如果希望真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