擠身食客如織的滷肉飯擔,在起彼落到吆喝聲中,我低著頭,一邊呼魯呼魯地扒飯,一手夾起蘸有芥末醬的蝦捲塞進嘴巴,另一手攫起胡椒罐往魚丸湯揮灑兩下,然後一匙一匙,讓濃郁的大骨湯把齒頰裡殘存的醬油香融合,一起送進五臟廟。
啊,極致的鹹味體驗,對一個中南部長大的孩子,再沒有什麼午餐能比這個更解饞。這是一個上班族的小確幸,我撫著飽足的肚皮,趁著暖烘烘的冬陽探出頭來,沿大稻埕一帶閒適散步。
途經幾家賣飲料的青草店,裡頭堆著幾個麻布袋的藥草,門上頭垂吊了各種型貌各異的植葉,有些鮮綠,有的則被曬過,呈現褐黃的稻草色。騎樓的邊緣,矗立一個大鐵櫃,一個中年女子坐著高腳板凳,手肘拄在鐵櫃上,托著腮,也懶洋洋的。
正思忖著來點什麼時,恰與她對上眼,她倏地站起,像是鎖定目標的肉食動物,使勁向我招手,我都沒還回應,隔著一條街的距離,她嘴裡就開始招呼起來:
「來啦,苦茶,茅根,青草,要喝什麼阿姨幫你倒。」說的好像不用錢。她從鐵櫃裡抓出一瓶又一瓶寶特瓶,排在我眼前,任君挑選的意思,瓶子裡頭裝著黃澄的液體,因為冰的很透,甫一照到陽光就凝出晶亮的水滴,閃耀著視覺上的清亮。
正當我拿不定主意時,一個似曾相識的場景從腦海底部浮現來,跟隨記憶的餘溫,一個名詞順勢脫口而出。
「地骨露,老闆,我想喝地骨露。」
味蕾的印象還很鮮明,那是種甘口的飲品,大人說有生津止渴、清涼退火的奇珍異效,彷若是從地底深處掘出的甘泉那般的珍貴印象,但確切是什麼,我也說不上來,在我的童年裡,就帶著傳奇的色澤被記憶著。
越想那場景更清晰了,在老家彰化的夜市裡頭,有一間供奉玄天上帝的廟宇,我雖只進去過一兩次,但見過那尊腳踩龜與蛇的莊嚴神祇,便在孩提的心裡卻留下濃烈的衝擊,而廟旁正好就有一家賣涼飲的,是一台鐵質的大推車、上頭兒載了一個大鐵櫃,或許正是如此,那個擔子連同它的糖水都沾染上一些鄉野的神秘色彩。
熱到快融化的夏日午後,最期待媽媽說:「按泥熱,嘸來去買涼的。」然後四個人前胸貼後背跳上一台噗噗喘的老機車,逆著盛夏的陽光在巷弄中穿梭。然後就像這樣站在攤子前,眼睛直瞪瞪地,猶豫著應該喝梅子、鳳梨、楊桃冰還是地骨露。老闆會豪氣刷地拉開大鐵櫃的蓋子,用一柄長長的大勺子伸探進去,撈出原汁盛進杯子,匡噹匡噹灑進碎冰,最後插上一根吸管遞給你。我們就坐在鐵棚的蔭影下,吸的有滋有味,那一口口私釀的甘甜彷彿能沁入心脾,三個小孩,咔吱咔吱地連杯底的碎冰都能咬得津津有味。記憶中坐在一旁的母親,注視她心滿意足的孩子們,大概也是同樣幸福心情吧。
那杯陽春到不行的糖水滋味,自彼時就與微小的幸福緊緊相連。
而記憶似有排它性般,自此之後,就算能夠遊走世界,舌尖上的甜味饗宴,都未必能帶來相同的興奮和滿足。
「地骨露?」但此時,老板娘不置可否地看著我,厥著嘴,好像我說了什麼冒犯的話。「那我嘸粒賣,那嘸味,啊不好喝啦!」
換我皺眉了:「怎會?它喝起來,不是甘甜甘甜嗎?」
「甜甜是蜂蜜,地骨露就枸杞樹根熬的,本身沒味,會甜是加了蜂蜜啦」她快人快語。
「枸杞?蜂蜜?」我腦海搜索對比,那味道還真的越像蜂蜜,不死心滑開手機,跳出一列關鍵字像把記憶判了死刑,我轉而失落,一個幾十年神秘想像就這樣被狠狠戳破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握著一杯她強力推銷的,苦苦涼涼的青草茶,心裡卻開始回想,穿越逆光的盛夏、老舊的市場,大鐵櫃前的那個汗涔涔的男孩,和他的家人們,那樣微小卻真實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