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質的探索︰是枝裕和的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

格林童話裡我最喜歡的一篇故事是紅鞋，童話故事擁有一種宿命論式的奇妙反差，彷彿愈是帶有教化意味，故事劇情就愈發不可思議的離奇好看，我所喜歡的劇情要素︰奇幻，懸疑再加上血腥，紅鞋這篇童話裡都有，我一直記得那最詭異的段落—女主角的雙腳被一斧頭砍下卻仍跳動不已……畫面再加上想像，我簡直是興奮到無以名狀，因為那不停跳動的、滴著血的雙腳象徵的正是個人意志，自古以來所有宗教戒律與社會教條只能禁錮人類的行為，而堅不可摧的永遠是人類的意志和心靈，所以紅鞋結尾處主角隨著聖歌進入天國的場景反而讓我感到無力無聊堪稱敗筆，畢竟在雙腳離開身體的瞬間女主角早已被解放。「我想做我要做的意志選擇」是紅鞋這個故事的本質，將「表現本質」這個觀念挪用到我的寫作上，無論是寫一個突發的意念，感想還是編撰小說，我都希望自己可以寫出探索事物本質的文章。

重讀以前寫的文章總讓我屢屢尷尬症上身感覺猶如身上衣物不是太大就是過小的不自在，更像是額前瀏海老扎眼睛的不適，以前寫文講究文字精準但在太渴望別人能感同身受下反而粉飾太多導致現在讀來非常矯情。古人矯俗干名往往針對自己目標明確，而寫作者的矯情莫過於想得到他人的認可，多頭馬車的下場是被五馬分屍，兩者殊途卻不同歸，本質可以拆解或是重組，唯獨不可矯飾。

是枝裕和與岩井俊二兩位導演的作品都給人一種歲月流轉世事靜好之感，但兩人不同處在於是枝裕和總是冷靜的透徹，岩井俊和還帶有些許天真的孩子氣，是枝裕和的電影即使透過彩色濾鏡也只能看到黑白兩色，他也是最不怕將事物本質呈現給觀眾的日本導演，韓國則是金基德。是枝裕和最近的一部海街日記活脫脫是小婦人現代版的姐妹麗人行，但我卻覺得是枝裕和的火力變得軟弱，親人間才是最容易猜忌與勾心鬥角，張愛玲的小說裡鬥最兇的全都是叔嬸姨婆親戚一家子，海街日記怎麼會拍成一部像是教育大家要包容要體諒要愛身邊的人喔……這樣的家庭政令宣導片？

是枝裕和早期的作品殺人於無形是真正的威猛，2009年的空氣人形裡每個畫面的構成極美也極冷，裴斗娜飾演的充氣娃娃突然間就有了生命，這是多少奇幻小說喜歡用的題材，一百張稿紙可能還寫不完，這個大概只會發生在二次元裡的故事結局是裴斗娜一刀捅進愛人的肚子，我以為你和我一樣只要往肚子裡吹氣就可以……看到這裡我突然就懂了，無論外貌美醜或個性開朗孤僻，每一個人到底就是不一樣的個體，不能說是原罪，這是跨越不了的鴻溝，那些總說吵鬧都是因為愛的人自我感覺未免太良好，用次元之壁比擬人類個別差異性我還覺得有些戲謔，實際上空氣人型這部電影想表達的是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被完全了解。

不管看多少次梵谷的星空、向日葵甚至是自畫像，他的作品裡那股強烈的生猛之氣總能將我一拳擊倒，我追求的就是這個，愛、恨、尷尬、委屈、痛苦、狂喜……我多希望就算整個人痛苦倒地也能如實描繪某種最原始的純粹。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是我認為是枝裕和作品裡最接近本質的一部，完全不想討好觀眾的是枝裕和以社會案件做為原型改編，絲毫不屑大家最愛的風雨後有彩虹救贖之道在其中這套矯情玩意，叛逆之氣充斥螢幕，2009年的空氣人形還有一種家貓的乖順，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的狠卻是直視赤裸人性，四個不同爸爸的小孩反映出人性裡的喜新厭舊見異思遷，每一個爸爸遇到問題時的閃躲逃避又將人性裡的貪圖享樂好逸惡勞發揮到極致，最小的妹妹身故後陡地出現的母親金錢援助並不是天降甘霖而是代表真正的遺棄，電影裡偶一為之的溫暖也僅在主角間的難堪蹙眉、行進走動與低頭轉身間幽微閃現，人生是一列永遠不停向下墜的雲霄飛車，是枝裕和老實到殘忍，我覺得這樣很好，因為愈殘忍才愈能讓人看清自己與世界的模樣。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心經裡是這樣寫著。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裡柳樂優彌的演技全然且純然不期待救贖，所謂的期待只是預設的謊言，在這樣一個只有虛妄與消亡的世界，救贖只是自己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