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散步回来, 爸不在家里,估计是去前面店里,看别人打牌去了。
妈神秘兮兮地喊我到房里去,把我拉到后门那里。
我很不情愿被她这么扯着走,嘴里不耐烦地小声说,“哎呀!什么事嘛?”
妈几乎把她的嘴唇凑到我的耳朵上,暖烘烘的热气,弄得我感到痒痒的。
妈终于开口说道:“刚才夏老师派她妹妹来给你送药来了。”
“啊!……”
“你小声点,她妹妹是坐摩托过来。一个没年纪的女的,她问到前面桂春姨妈家里去了。桂春姨妈告诉她是后面那家。她没有和我说多话,只是说她是夏老师的妹妹。她一提到夏老师,我就明白了。我不停地点头对她说,知道知道。她说这些药是她姐在血防医院买的,送给你们家林老师的,按照上面的说明吃就可以了。她说完就坐摩托一现就走了。我没有留她。那个老家伙刚才还在追问我,有没有来过一个女的,是来干什么的,不晓得他怎么一下就得了风声。我说是你高中同学,来借书的,看你不在家就走了,屋都没进。”
我呆呆地听着,没有说话,低着头。
妈又说开了,“看来夏老师还是个有情有义的女人,这么关心你的身体。你也别把它放在心上,送来药你就吃,以后得到好处报答人家就是了。你一直在外面动飘西荡,也不是个办法,好端端的一个铁饭碗,在横港教书,不忧天不忧地,风吹不到,雨打不到,安安心心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找对象不要太挑剔,只要没有什么破相缺陷就行了。单位里相当的人看得上就算了,接了婚就好了。考什么研究生,这么苦。看你养得骨瘦如柴,鸡眼颅亏,面黄肌瘦,一点也不像个搞工作的人,还是大学生呢?你看人家上班的养得多么富态,脸上红花饱满。”
“我看你还是在这个假期安心养病,不要东跑西跑了,哎!难得有这么一个女人心疼你。你不要让那个老鬼知道,他要是晓得了 ,又会吵翻天,不闹得让全队里的人知道,他是心里不舒服的。我跟了他二三十年还不清楚的。你先去吃药,然后好好睡一睡。你养得不好,你平时吃饭多吗?”
我不耐烦地点了点头,嫌她罗嗦,又老是说我养得饥瘦,心里很不服气。
不过我知道她是担心牵挂我,我总不能恶言恶语伤害她,绝对不能像二弟那样粗暴顶撞他,当面说她是老糊涂。
妈接着说道:“你先一个人呆在家里,别再出去,安心养病。我到乱泥湖队里去一下,那里有个女的,为人很好,就是习惯不好,喜欢占小便宜,有时还小偷小摸,她小时候跟我玩得好,我现在去她那里,劝她信教,相信神,信奉基督,改正缺点,和邻里和睦相处。”
“儿啊!你要信神,天天念祷告词,赶走魔鬼,杀死邪灵,赶走魔鬼,杀死邪灵,多念几次,就会一切平安,什么病也不会得了,你看我一把老骨头,一天到晚忙里又忙外,那个老鬼就只知道看别人打牌,家里哪件事不是我做的,我还到处上穿下钻,都佩服我这个老妈子一副好筋骨,我说是我信神信得好。你听我的,信神,我是为你好,不会使你的坏,好多的见证。我去拿给你看。”
我早看过她的所谓见证(每次一回家她就会让我看,一叠一叠的材料纸,各种手笔字迹写成,全都歪歪斜斜,一看就知道是没有文化的人写的。她假装不认识,要我念给她听),忙说道:“不要去找了,你去忙你的吧!乱泥湖那么远,你还是快点去吧!不要耽误你传教了,我没事,不会出去了。”
“不远,不远,我骑单车过去,一下就到了。那你等我回来给你做晚饭吃。”
我一个劲地点头同意。
妈走了之后,我一直想念着夏,不知她现在在哪里。
“林老师!林老师!……”后面屋里莹香在她禾场上大声喊我。
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扯着嗓门大呼小叫吗?
要让全队里的人都听见你在喊我吗?
有什么事不可以直接到我家里来找我吗?
我最讨厌别人这样对我大呼小叫,现在心里烦着呢!没有心情理睬你们,都是平时对你们太和气了。
我真的没有理她,心里很生气。
“林老师!林老师!……”又在像催命一样急切地喊着,好像有什么急事?!而且她的声音明显增加了十几个分贝。
干吗呀!真是地!
我想若是这样不出声她一定会这样喊下去,只好假装第一次听见,打开后门,应声到:“秋姐,是喊我吗?”
“电话!电话!快点!”
“啊!电话?!”我马上纵身跑出屋直奔她家。
人家一片好心,错怪人家了。
是谁打来的呢?
我呼哧呼哧地喘气,转眼就到了她家的批发店里。
我四处张望,寻找她家里的电话机。
达云(莹香的老公)正在和两个农民小声说话,他拿眼瞟了我一下,看清楚是我,放了心,继续压低声音说话。
那两个农民我认识,其中一个还和我爸很熟,也是个木匠,以前常和我爸一起出去做木匠活,平时也常去我家里坐坐聊聊,我也曾和我说过几句话。
他正在说话,看见我进来,还特意停下来,和我点头微笑,达云却很介意地催他继续讲。
达云的脸色不怎么好看,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我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脸看,他却一直看着刚才和我打招呼的那个人的脸,露出冷冷的微笑。
看他没有理睬我,是不是搞错了,不是打给我的?
我终于忍不住问道:“达哥,有我的电话?!”
“是的。”
我发现达云本来长得很小的眼睛,此时看起来变得更小,每个眼睛周围都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乌黑的圈环绕在间。
这是他过去几天连日来,深夜召开影子内阁会议所致,大家忙完了自己家里的农活私事,临睡前偷偷聚集他家里开会,策划如何告状,如何找证据查账,以及安排谁当书记,谁当村主任,谁当治安主任,一一封官。
他往日精明、自信和强悍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换之的是沮丧和压抑的愤慨。
我小心地问道:“那电话呢?”
“这里。”他顺手指了一下旁边桌子上的电话机。
唉!其实电话机就在眼前,我却因紧张急切而没看见。
我抓起电话之前,突然猜想到达云心情不好的原因,原来上次他牵头查村里的账,告书记的状失败后村里的当官的给他来个秋后算帐,给他小鞋穿,一起密谋怎么报复他,这两个农民不知从什么渠道听到风声,赶紧前来给他通风报信的。
“喂?”我对着话筒小声说。
“怎么这么久才来听电话?!不是说就住在隔壁吗?你离她家远吗?”
竟然是夏的声音!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电话的?”
“我试了一个下午,终于打听到了一个离你家里最近的电话。我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查,查到你们队里三家电话号码。你是五队的?!你的名气还很大,你们村里的人都认识你,看来你还是个名人。”
她很喜悦地告诉我,她是怎么千辛万苦地打到这个电话,终于又可以和我说上话了,一个人尽情地唠叨着,向我倾诉着。
我嫌她表现得过于亲密与亲热,仿佛我们俩现在身处公共耳目之中,应该收敛我们的言行,于是我只是唯唯诺诺地点头,在话筒里嗯嗯嗯。
她却兴致很高,一个劲地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沉默了。
我也没有吱声,仿佛我们的心已经通过电话线连通了。
她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把我们之间的事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我妈呢?她那天特意到我家里,刚好就我一个人在家,她一脸的铁青,拿刀都剁不进。生生死死地要我承认,我一句话都不说,坐在那里假装看书,不理她。“
”她说辛辛苦苦把养你这么大了,现在得到好处了,就不认爹娘了。你天天吃好的,穿好的,舒舒服服。老子天天背朝黄土脸朝天,今天到你这里来,你一不端碗茶我喝,二不问我吃了饭没有。“
”我把书一扔,说你吃什么我现在跟你弄,只是你不要管我的闲事。她更生气了,说我不害臊,都三四十的人还不收心,以为你还小啊!还这么不知事。我就是不承认,她说你还不老实,那个人的妈把我接到他家里,什么都跟我说了,还把责任推到你身上。你要我把他说的话一句一句地背给你听吗!我这才没有跟她争了,还是不理她,她气鼓鼓地走了。”
“临走前她还威胁我,说如果我还理你,继续跟你来往,她就把你供出来,带姓柳的到你家里来,不给你们一点颜色看看,你们是不知道她和姓柳的厉害的。”
“风,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我就这样讨你的厌吗?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们双方的父母呢?你这样做对得起我们的这份感情吗?我天天自己问自己我到底哪一点做错了对不起你,我承认我是个坏女人,我对不起姓柳的,我没有半点对不起你!我一门心思就只爱你一个人,难道爱一个人也有错吗?”
我听到话筒那边传来抽泣声。
我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我都不知道我怎么变得这么贱,明明别人已经不喜欢我了,我偏要死皮耐脸地缠着他。以前好多人对我好,我看都不看他们一眼,都说我自命清高,摆臭架子。都是报应!是我自己不争气。”
“唉!我以前看电视,很讨厌电视里那些死死缠着男人的女人,每次都会骂那些女人不争气,现在却轮到自己骂自己。那天我妈走后,我真的发誓以后再也不理你了,我恨你一辈子,当时真是咬牙切齿,恨不得将你碎尸万段。”
“即使你向我求情,向我讨饶,就是你跪在我的跟前磕头作揖我也不会原谅你。唉!没想到我竟然下贱到这个地步,主动找你。这是不是我的命,命中注定要受你作践?有时我真的想一死了之,何苦受这份罪,这个世界都与我作对,越是跟我亲近的,越是来害我、来气我。”
我拼命忍住泪水,以免让外人看见笑话我。
“算了,不说这些了,这些天你还好吗?我一个人度日如年,很想再一次看看你,就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见面了。我托我妹妹送给你的药收到没有?啊,收到了,好,开始吃了没有?开始吃吧!”
我总是觉得自己在和夏通电话时,感到周围有无数的人围拢在自己身边,好奇地听着,到后来越靠越近,几乎就靠在我的脖子上,弄得我和夏说话都不畅通,甚至感到有一个最放肆的人,为了能完全听清楚,竟然把他的鼻子升到我的脸前,我能闻到他身上的臭草烟味,他鼻子里发出的呼哧呼哧的热气喷到我脸上,弄得我痒痒的,于是只好趁说话空隙,用肘推挤他们走开,以免打扰我通电话。
可是他们很快像推开的水又流回来。
我定睛一看,却只是看见达云和那两个农民,也向我这边投来好奇的眼光。
他们看见我瞪视着,连忙转过头去,复又聚拢在一起,又小声地讨论着。
其中那个和我不怎么熟的农民,还偷偷地拿眼看我,发现我仍在看他,又把头低下去,假装在和他们热烈讨论,却忍不住捂着嘴在偷偷地笑。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要不是忍了一下,我真的会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
“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儿子回来了。哎!也许我们以后还是不见面的好,免得有这么多的痛苦。你真的不该告诉我妈。哎!不说了,我挂电话了,记得吃药。”
夏挂了电话。
我感到轻松,终于说完了,可以走了。
我却一直手里拿着电话筒,不把它放回原处,呆立在地,怎么这么快就说完了呢?
好久才反应过来,抹了抹脸,生怕别人看出一点点流过泪的痕迹,把电话放上,挤出微笑,小声说道:“来哥,谢谢!”
“打这么长的长途电话,那么亲热,刚分开一下她就那么想你啦?”达云笑着说。
“喂,哭了咩咩,两小口子吵架啦?”
那个和我爸很要好的农民学我的样子用手揩鼻子,大家都哄堂大笑,我头也敢不回,赶紧低头冲出店子,一溜烟地跑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