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紅大紅的燈仔花開得格外觸目,像極了白雪公主那兩瓣柔軟滋潤的紅唇。
花開
下課時間,操場上、教室裡、走廊上一片嬉鬧。各年級小朋友追逐跑跳碰,展現著猶如萬馬奔騰的活力,笑語喧天、喊聲震地,彷彿恨不得把門拆了,把屋頂掀了才甘心似地。
人聲鼎沸,秋台生卻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位子上,把頭埋得低低地,低到一張臉藏在書桌後,讓人看不到他的臉。腿上擱著一塊學生慣用的綠底白條紋墊板,墊板上一本《國語》課本大大地張開著。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在用功複習課文,仔細一瞧,他正拿著一支筆,專注認真地在一張紙上,一筆一筆地描畫下他心目中的白雪公主,烏黑黑的秀髮,雪白白的肌膚,嬌滴滴的櫻桃嘴。
高蓁蓁與秋台生同班,是六年二班的班花,也是高年級生公認的校花。外型姣好,聲音甜美。一雙活潑靈動的大眼睛,不經意地向人眨巴眨巴時,彷如一泓秋水剪過山野林間,透著點清冷,帶著些迷離,意像深深,讓人忍不住想墮入其中,一探究竟。
男生愛女生,男生畫女生,多羞羞啊,秋台生自不敢讓其他同學看到。
在班上,秋台生是孤僻又孤傲地存在。
不僅因著從北部都會轉到這所南台灣鄉下小學之故,更因著父親是台灣當地人所謂的「老芋啊」!即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外省人,年紀較大者,被呼為「老芋啊」,以別於台灣河洛人自稱的「蕃薯」。雖說父親是老芋啊,但母親卻是道地的河洛人,如此這般的芋啊蕃薯結合,不可謂不常見,尤其在首善之區台北。但隔了條濁水溪,風一吹,民情風俗起了變化。最顯著的差異是秋台生說的國語,不但少了台南腔,還特別的字正腔圓。畢竟,秋台生的老芋啊父親,可是受過嚴格私塾教育的。
秋台生在國語文方面的優勢,理所當然成了校內校外演講比賽的不二人選。但在他為班上、為學校爭取榮光的同時,卻也成了同學眼中的外來者、排擠岐視的對象。其他同學成群結隊地上學,打打鬧鬧地放學。秋台生孤伶伶地背著書包去學校,孤單單地背著書包回家。
書包,是他最好的朋友;白雪公主高蓁蓁,是他最美好的夢想。
上下學途中,秋台生會路經白雪公主的城堡,一棟在鄉下絕對稱得上豪華氣派的五層樓透天厝。城堡後面、左右圍著籬笆,是鄉間處處可見的燈仔花,大紅大紅的花朵,一年到頭就那麼肆無忌憚地開著。每次經過時,秋台生總幻想著,或者說深深期待著,會碰到剛好要出門,或正要踏進家門的高蓁蓁。他很想同她打聲招呼、說幾句話,甚至鼔起勇氣,摘一朵燈仔花送給她。
為什麼是燈仔花?秋台生想像著,在高蓁蓁烏黑的長辮上,別上一朵又大又紅的燈仔花,一定會襯著她兩瓣明亮純淨的紅唇,更加鮮艷欲滴。只是,他一直苦於沒有機會。天天打她家門前經過,就是沒碰過她;也沒機會和她交談個一兩句。
在學校,一俟升到高年級,男生與女生開始涇渭分明,稍稍有個風吹草動,就難逃被戲謔嘲弄為誰誰誰愛誰誰誰。身為校花、家境又好的白雪公主自然格外矜持,輕易不給這些個土頭土腦的小男生什麼好眼色。來自北部,父親又是公務員的秋台生,在眾多土味中,其實落得乾淨清爽。又有緣與高蓁蓁同時代表學校參加幾次國語文競賽,一個稱得上演講王子,一個十足的朗讀公主,不是最應該被同學配成雙嗎?
秋台生曾如此暗暗地希望著。
但班上同學壓根沒把他這個轉學生兼外省仔,當成他們之中的一份子;秋台生也始終有種格格不入、融不進去的感覺。關於白雪公主的「流言蜚語」不少,有別班的高材生,有移民美國的青梅竹馬,甚至有已上國中的大男生。但班上那些個頑皮同學傳來傳去、戲謔來戲謔去,獨獨略過了秋台生。這情景,讓他內心愈發孤寂落寞,愈發像個不知何處安放的異鄉人。他偷偷地喜歡著這長於南國的白雪公主,白雪公主卻漠然不理會他的存在。兩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既未瞟向他一兩眼,也未暗示過知道他、認識他。
秋台生仔仔細細地描畫著那兩瓣紅唇,又略略修了修,終於滿意地落下最後一筆。然後妥妥地將一張畫紙摺好,謹慎地夾在國語課本裡,免得弄髒弄皺了。此時他抬起頭來,不禁長長吁了一口氣。下課已近尾聲,耳膜裡仍充斥著嬉笑吵鬧聲。秋台生有意無意地睃巡著白雪公主的身影,很快地看見她站在窗戶邊,和兩個女同學笑語盈盈。窗外數棵鳳凰樹,火紅火紅地開滿了幾樹花,日頭從枝葉花叢間灑下來,悄悄地爬進了敎室。高蓁蓁就沐在一片光影交錯中,閒適、淡雅。
秋台生楞了楞,趕緊收回視線別過頭去。心裡暗暗告訴自己,這一幕,他會永遠記在心裡。
驪歌初動,離情轆轆,驚惜韶光匆促。 毋忘所訓,謹遵所囑,從今知行彌篤。
更願諸君,矢勤矢勇,指戈長白山麓。去矣男兒,切莫踟躇,矢志復興民族。
花落
上了國中,沒有什麼比高中聯考更重要的事了。男女分班,又是不同樓層,秋台生很難有機會碰到高蓁蓁,連上學的路,都無須再經過她家,除非是刻意為之。偶爾想起白雪公主時,秋台生會把她的畫像從抽屜裡珍重地拿出來。靜靜地盯個幾分鐘,想著她站在教室窗口,浴在班駁光影裡的身影。想著、怔著、愣著,一抹微笑,不自覺地浮現嘴角。望向窗外,是他們家的燈仔花圍籬,和高蓁蓁家的燈仔花一樣,大紅大紅的開著花,一年到頭,不分寒暑,就那麼張揚著。
一陣風吹來,燈仔花輕快地舞了起來。
秋台生收回目光,開始專心地打理新書包。
明天,是他三年和尚學校的第一天。無緣於一中,至少上了二中。不知高蓁蓁上了哪所高中?總之,不會和他同校;一中、二中都只收男生,實打實的和尚學校。有所私立高中為了衝升學率,祭出只要錄取前二志願的學生,可免學雜費入學,還附贈電腦課。電腦課!?在大多數人還不明電腦為何物的年代,那可真是超級利誘。秋台生怦然心動,父親卻希望他上有歷史感的公立學校,本來學費就不多,重要的是名聲好。穿上制服、背上書包,一看就知道是台南二中,說出去多有面子啊。秋台生沒有堅持的理由,只是順勢向父親要了一輛嶄新的十段變速腳踏車。他要騎著腳踏車,如同中古世紀的騎士騎著馬一樣,又酷又帥又潮,英姿勃勃地上學去。
那年我們來到小小的山巔,有雨細細濃濃的山巔。你飛散髮成春天,我們就走進意象深深的詩篇。你說我像詩意的雨點,輕輕飄向妳的紅靨。啊,我醉了好幾遍,我醉了好幾遍。
前往台南二中的路上,秋台生開始每天經過白雪公主的城堡。他喜歡一面騎著腳踏車,一面唱著施孝榮的《拜訪春天》。想像在那有雨細細濃濃的山巔,自己是詩意的雨點,輕輕飄向伊人的紅靨。想啊想,飄啊飄,快接近城堡時,他總刻意放慢速度,睃巡著、期待著、呼喚著那抹深埋心底的倩影,會翩翩然地出現在他面前。
夏秋之交,燈仔花開得最是鮮豔熾熱,尤其是據於白雪公主城堡的那三大牆圍籬。大紅大紅的花朵,就那麼恣意昂揚地開著,像無處可狂飇的青春,益加滋養了秋台生內心深處的渴望。也許,他有個守護天使始終默默地看著他,聽到了他的無聲吶喊。一天,就在秋台生不自覺地望向右手邊城堡時,一個騎著腳踏車的白衣黑裙少女,像仙女下凡似地,飄飄然就滑到了他面前。
烏黑黑的秀髮,雪白白的肌膚,嬌滴滴的櫻桃嘴。
「嗨,好久不見!」高蓁蓁大大方方地打著招呼。
秋台生定晴一看,白雪公主穿著的,正是那間私立學校的校服。
「早知道妳念這所學校,我非吵著老爸讓我上這所學校不可。」也許是興奮過了頭,也許是情不能自己,秋台生霹靂啪啦說出了這段話。話畢,發覺自己既不臉紅也不覺得尷尬,而是滿滿的如釋重負與得意。原來,小男孩已長成了大男孩,告別了昨日的侷促和不安。
高蓁蓁不語,微微笑了笑。一雙澄澈明亮的眼睛望向他,白晰乾淨的粉臉,飛來若隱若現地兩抹紅暈。
二人一面騎一面聊,聊國小的同學老師,聊國中三年和那段慘絕人寰的準備聯考日子,聊高中新生活。展望未來,也不過是從一段慘綠年少,跳入另一段淒淒慘慘的歲月。述及此,二人不禁相視而笑。這是,心有靈犀一點通?還是,互相鼔舞打氣?秋台生未及細想,高蓁蓁就讀的學校已然在望。當高蓁蓁揮手向他道別時,秋台生敏感地察覺到,站在門口的教官和幾個男同學正惡狠狠地瞪著他,彷彿向他發出離他們的美女遠一點的警告。這一舉動,反激出了他的虛榮心和好勝慾,摘下戴著的台南二中學生帽,示威似地朝他們用力揮了揮,又響響地吹了聲口哨,才故作吊兒郎當地掉轉腳踏車而去。
你說我像詩意的雨點,輕輕飄向妳的紅靨。啊,我醉了好幾遍,我醉了好幾遍。
雖非經常碰得到白雪公主,上學,仍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
當那幾排大紅大紅的燈仔花映入眼簾時,秋台生聯想翩翩,青春年少的心,漾著一絲絲甜意。燈仔花色彩鮮艷的花瓣,彷若白雪公主柔軟滋潤的紅唇。他是身著甲冑拿著長矛的騎士,她是他要捨身護衛的美麗佳人。
一天,秋台生不僅碰到了白雪公主,白雪公主還拿了幾塊糖果給他。原來,昨日禮拜天,是她的十六歲生日。那一整天,秋台生心情好得不得了,吃著白雪公主的糖,想著麗人的倩影,望著窗外發呆。
蒹葭蒼蒼,白露為水,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窗外,是南台灣常見的鳳凰樹。十一月天,花已謝。唯茂密的枝葉,在風中飄來蕩去。五年前,高蓁蓁映著火紅鳳凰樹的姿影,依然歷歷。秋台生胡思亂想著兩人可能發生的感情和未來,高蓁蓁貌美,讀書差了點,也許考不上大學。可是家裡有錢,不少有錢人家小孩考不上好高中,進不了大學,不都被父母送到國外?高蓁蓁會不會也同他們一樣,高中畢業後就出國留學?正想得無可開解時,冷不防講台上國文老師一根粉筆,咻地一聲落到了他面前,全班一陣哄笑。老師要他解釋,
宰予晝寢,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也!於予與何誅?
隨著課業愈來愈繁重,兩人碰巧遇到的機會愈來愈少。時不時,他仍會把當年的畫像拿出來重溫一下。她的十七歲生日,則牢牢放在心裡。
那天,是禮拜一,秋台生起了個早,把昨天準備好的生日禮物,不放心地再檢視一遍。有六年前的那張畫像,有穿著校服的新近畫像,一本附著小鑰匙的日記,還有一封含蓄蘊藉的情書。先裝在牛皮紙袋裡,再用灑著紅玫瑰的包裝紙包好,紮上粉紅色的緞帶。
「完美」,秋台生愉悅地為自己打氣。
一路上,秋台生傻傻幻想著高蓁蓁看到禮物時,那付甜美嬌羞的笑容,是不是還能牽個手?那兩瓣柔軟滋潤的紅唇,嗯,他不敢想太多,可能要等到大學聯考過後了吧。春去秋來,秋台生仍哼著施孝榮的《拜訪春天》,好不愉快。 就在他視線可觸及那幾排燈仔花時,突然把腳踏車停了下來。一個高大帥氣的南一中男生,正托著高蓁蓁的下巴,倆人狀極甜密地說了幾句話,一起騎著腳踏車走了。
秋台生內心五味雜陳,挫敗、失落、不甘、憤怒、懊惱。他整了整學生帽,清晨的微風吹來,吹亂了他的髮絲,吹著大紅大紅的燈仔花格外觸目,像極了白雪公主那兩瓣柔軟滋潤的紅唇。
不知怎地,幾粒沙吹進了他的眼,打溼了他的眼眶。
今年我又來到你門前,你只是用溫柔烏黑的眼,輕輕地說聲抱歉,這一個時節沒有春天。
當天中午,秋台生的老芋啊父親坐在電視機前,豆大淚珠直直流。一雙手,因心情激動而顫危危,泛濫而下的淚水,滴到了下巴、吃進了嘴裡、沾溼了衣襟,來不及抹去。
四十年了,比蘇武羈留北海邊還要久。等了四十年,終於可以踏上故鄉故土,在娘親爹親的墳頭上上柱香、灑杯酒。離家時,尚是精壯碩實小伙子,以為在軍中待個一、兩年,就可以解甲歸田,回去做個純樸善良的老百姓。即使撤退到了台灣,大夥也還抱著「一年準備、二年反攻、三年掃蕩、五年成功」的希望。誰想得到,歲月悠悠,四十年就這樣過去了。秋台生的父親愈想愈悲哀,愈想愈不是滋味,忍不住大哭了起來。
窗外,風一吹,圍籬上的燈仔花自顧自地嘈嘈切切。渾不知,人間戰亂苦,更有離別苦。
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1987年11月2日,中華民國政府宣佈開放兩岸探親。隔絕了近四十年的親情,終於有了來時路。
後記
1,,燈仔花乃閩南語俗稱,正式稱呼有朱槿、扶桑,原產地中國。西元304年西晉時期的一本著作《南方草狀》中,就已出現朱槿的記載。朱槿終年開花,夏秋最盛。傳統的單朵花通常朝開夕落,改良的品種可開兩天,甚至三、四天。唐.崔道融《槿花》一詩,點出了朱槿榮華只一朝之意興。
槿花不見夕,一日一回新。東風吹桃李,須到明年春。
2,底下,宴殊之《清平樂》是我很喜歡的一首詞。雍容閒雅,雖不能至、但心嚮往之的布爾喬亞風姿。之前,竟一直未將詞中朱槿聯想到燈仔花,驀然察覺,一聲驚詫。
金風細細,葉葉梧桐墜。綠酒初嘗人易醉,一枕小窗濃睡。
紫薇朱槿花殘,斜陽卻照闌干。雙燕欲歸時節,銀屏昨夜微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