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之一
潘裕文
人為什麼要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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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暗戀一個女孩暗戀了好久,她的名字叫作小雪。
小雪和我是國小同學,雖然我始終不知道她家住在哪裡(小雪不跟我們排路隊回家,總是等著她的訓導主任爸爸下班一起回家),不過我們倒也奇蹟似的當了六年的同班同學(僅管這六年當中我們交談過的話恐怕還不超過六句),但每次一回想起這件事情時,我總是會感覺到驚訝的不得了;關於我暗戀一個女孩那麼多年,然而在同班的六年當中,和她說過的話還不超過六句的這件事情。
不過,那是是認識妳之前,認識妳之後,我開始懷疑有什麼事情能驚訝的了我。
我常在想是不是每個小學生班上總會有這麼樣一個小公主似的女孩。
她通常會是班上小朋友(搞不好還包括老師們也不一定)公認/默認最漂亮的女生,通常她會留著一頭美麗的長髮,穿戴整齊漂亮的洋裝,總是不會忘記要帶手帕衛生紙給老師檢查(而且不像我們真的只用作檢查),並且她的成績總是固定會在前三名(考到第三名對她而言或許還是打擊);她通常會是班長,而且經常代表班上參加比賽(演講、書法、查字典……好像她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拿手的那種感覺),並且她會彈鋼琴還說的一口流利的英文;老師們都會特別喜歡她,而女生們雖然嫉妒她但另一方面卻又以身為她的好朋友為榮,至於男生們則是明戀暗戀她。
那時候的小雪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女生。
在我們的記憶裡,小雪除了身為這樣的一個小女生之外,最常被討論的,恐怕還是賴子對她的追求。
賴子姓賴,不過我們叫他作賴子的原因是在他國小三年級那年長了賴皮頭,於是賴子媽索性從此給他理光頭;光頭賴子在我們那群小鬼頭裡面發育的特早熟,他不但特高大並且特壯(不過有次國中時我陪媽媽上菜市場遇到他在幫賴子爸賣豬肉,那時候的賴子卻只到我的肩膀高,倒是體格依舊壯碩),發育特別早熟的賴子是個教老師們頭疼的搗蛋王,搗蛋王賴子特喜歡捉弄班上的小朋友(不分男女的,關於男女平等的這個理念賴子也特早熟),喜歡把班上小朋友捉弄到哭出來的賴子卻唯獨不敢欺負小雪。
因為賴子明戀小雪,賴子明戀小雪的程度差不多可以說是到了全校皆知的那樣。
喜歡小雪的賴子用盡了各種方法卻依舊得不到小雪的芳心,最後無計可施的賴子只好以十塊錢的代價(相當於當時兩包乖乖的價錢、我兩天的零用錢)問了小雪的弟弟希望能得到有利的情報,結果小雪的弟弟所認為有利的情報是:姐姐是個討厭鬼,她對我都兇巴巴的,才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小雪的弟弟給了這樣的情報然後開開心心的拿了十塊錢去買了兩包乖乖;而平白損失兩包乖乖卻依舊扭轉不了情勢的賴子大嘴巴的把這情報一傳十十傳百的說了出去,結果小雪在班上氣到哭了出來,於是我們才會知道原來美夢一般的小公主也是會有眼淚的。
那是當時我們對小雪最後的話題,在國小六年級那年,因為之後的同學會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而這樣的一個小女生長大後通常都會變醜變笨變胖變土,變得老古板變得不起眼變得乏善可陳變得乏人問津,變得教那些曾經明戀暗戀過她的小男生們感覺懊惜不勝唏噓並且打死不想承認,這是我們共同的心得觀察以及偏見。
略為幸災樂禍並且有點復仇心理的偏見。
然而小雪卻推翻了我的偏見。
如果不是高職時又再度和她同班的話,我想我可能不會認為那是偏見,關於小公主長大後都會變成老處女的這件事情。
「嘿!阿文。」
這是再度重逢時小雪對我說的第一句話,當時我簡直小鹿亂撞兼又驚又喜,並不是因為她還記得我的名字,而是因為小雪變得比我記憶中更加美麗動人,那時候的小雪可以說是大多數男生都會為之傾心的清秀佳人型女孩。
但是在那個當下我卻是傻楞楞的盯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並不是因為我害羞矜持,而是我當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眼前的這個小雪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
她的眼神。
往後細細回想我才發覺,當時的小雪眼底有一股奇異的不安感,並且整個人明顯的神經質,那樣的小雪非常容易讓周遭的人感覺緊張、不自覺的;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於是在高職那三年我幾乎可以說是小雪唯一的朋友。
不過我想應該不止如此。
「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老同學耶。」
這是小雪的第二句話。
我想我大概明白她的意思。
國小畢業後小雪並沒有如同我們班上大多數的人選擇我們附近的國中就讀,聽說她的訓導主任爸爸把她送到一所頂尖的明星國中,明星國中的升學班,明星國中升學班的前三名,這就是我們聽說中的小雪,我們認識的小雪。
對於小雪,我們從來都只是聽說。
而那樣的小雪,怎麼會淪落(淪落是針對小雪而言,對我則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以我那樣的成績來說)到和我考上同樣一所高職?她應該是穿著綠色制服接著考上台大最後變成醫生律師……這類的菁英份子才是呀!
那才是她那樣的一個人該過的人生不是嗎?
「會不會覺得很寂寞呀?班上沒有一個熟悉的國中同學。」
當我們變成朋友(一天說的話多過國小六年的總數)之後,有次我這樣問她。
「倒是還好,反正我和國中同學都不熟。」
結果小雪這麼回答。
而當時我們並肩坐在回家的公車上,對於搭公車的小雪我是感覺有點意外的,因為直到當時我對她的記憶仍舊是停留在放學等著讓爸爸開車送回家的小雪。
「因為他要接我弟弟呀,我們家很重男輕女的,搞不好家裡就我弟一個孩子他們反正開心點。」
很明顯的,小雪和她的弟弟感情很差。
「沒出息的敗家子,我最討厭他了。」
小雪總是這麼說她弟弟。
接著我們很自然的又聊起了賴子拿十塊錢賄賂她弟弟的那段往事,當時的小雪已經不再哭泣,她反而能笑談當時。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那時候會在班上哭出來耶。」
「難堪吧!被弟弟扯後腿說壞話,而且拿到十塊錢的人還是他不是妳。」
我試著幽默的說,而結果小雪很配合的笑著,又說:
「但也可能只是藉機哭泣吧。」
「什麼意思?」
「因為一直很不快樂呀!在那樣一個不被重視的家庭裡,但卻又一直沒什麼機會哭,本來嘛!在誰看來都很OK的小孩怎麼會不快樂呢是不是?但真的就是不快樂嘛!而且呀總不能莫名奇妙的就哭了吧!會被當成神經病吧我想。」
「好像是哦。」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們男生,好自由。」
小雪沒頭沒腦的說。
「欸!我們在前面那站下車好不好?」
「吭?」
「那裡有一家不錯的茶店喏!我請你喝茶。」
「唔……」
於是小雪拉了下車鈴,我們提早下站,跟在她的身後後來到這家茶店,感覺和她很不相稱的一家陰暗茶店。
「一直就想找機會再來呀!可是一個人來又怪怪的。」
「妳以前常來呀?」
「嗯,國中的時候只要能出門我就會來這裡,因為有個朋友在這裡打工,是最好的那種朋友哦。」
很熟練似的點了百香紅茶(她要我也點一樣的百香紅茶)之後,小雪開始展開了漫長的談話,在別人看來那會比較像是單方面的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很高興她把我當成一個傾訴的朋友對待;雖然那個時候的我依舊暗戀著她,依舊想要的不只是她的一個能夠傾訴的朋友而已。
「是妳男朋友嗎?」
捉住一個難得的空檔,忍不住我這樣問。
僅管在當時只談過一次戀愛(國中時的班上同學,不過畢業之後就無疾而終了,什麼原因理由也不需要的那種自然分手法),不過當時小雪提起那個朋友的口吻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正聊起戀人那般。
「不是啦!她是女的耶!」
小雪笑著說,笑著時的小雪彷彿令這陰暗的喪氣的喫茶店因此也變得明亮起來了。
「好可惜呀!那麼好的一個人為什麼卻死掉了呢。」
於是我才知道那就是小雪考砸了聯考的原因。
小雪和那個好朋友在聯考前的一個月出了車禍,當時那位好朋友看著小雪給聯考壓的透不過氣來,於是提議找天蹺課(星期日算蹺課?)騎車帶她散心舒解壓力,結果卻在途中發生車禍,對方原來只是擦撞到她們,但卻一時緊張的誤把油門當成煞車,於是小雪的朋友就這麼活生生被壓死在車子和電線桿當中,而至於飛出車外的小雪則幸運的躲過死亡。
這麼說對嗎?
「眼睜睜看著朋友死掉,那種感覺……」
眼淚滑落,我凝望著哭泣的小雪,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除了輕輕握上她顫抖的手。
就像是一只家裡大門的鑰匙那樣,出門旅行時因為害怕遺失所以還是把它塞進旅行箱的某個角落裡,雖然明知道它還在身邊,但怎麼就是很難找到,雖然它確實就在身邊。
而那天在喫茶店裡小雪哭了之後那個下午,之於我就像是那把旅行時帶著的家裡大門鑰匙一樣,我試了好幾次卻怎麼就是想不起來我們之後說了什麼?做了什麼?我再怎麼努力但就是很難想起;而奇怪的是,在機場廣播響起之際,我突然清楚的想起了那把鑰匙、那個遺失了的記憶片段--在小雪哭了之後的那天下午,我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做,除了安靜的相互陪伴。
旅程開始了。
尋找答案的旅程,尋找妳的旅程。
開
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