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人物｜張國榮的流動與凝滯──看「張國榮影展」

華人世界裡，每年到了某個時候能夠讓人儀式般集體掛念、記憶的名字，除了張國榮，似乎真的沒有別人了。儘管逝世將近二十載，他眼裡閃爍的火苗始終沒有熄滅，依然在大銀幕上不同作品裡耀眼著。那天他縱身一躍就此與世長辭，卻從來不曾遠去，他的影響力橫跨中港臺、日韓甚至全亞洲，這些影迷們心中總是留著一個位置惦記他，他的韻味也藉由影像，進入不同世代觀眾的心。

影迷不老，張國榮也仿若未曾老去。

2022 年同樣沒有例外，「榮情蜜意張國榮影展」選映張國榮主演的三部電影──《英雄本色》（1986）、《胭脂扣》（1988）與《霸王別姬》（1993）。其實攤開張國榮從影一生，經典實在太多──選哪幾部，不選哪幾部，都必定有遺憾，除了每隔數年就會重映的《霸王別姬》，近年來也曾再次上映過《阿飛正傳》（1990）、《春光乍洩》（1997）、《射鵰英雄傳之東成西就》（1993）與《東邪西毒》（1994）等作品。本次影展所選的三部電影落在八〇年代後半至九〇年代初期，那是張國榮作為一名演員，在影壇從初展光芒至登上巔峰的關鍵過程。

時常有人問，為什麼著迷張國榮？相較其他演員，他有什麼特別之處？

我說，張國榮是流動的。如澄澈活水，將他放在任何型態的容器皆能緊密契合，甚至流動出未曾想像的驚喜。身為歌手，他唱得了柔情似水的《左右手》和《當年情》，可以駕馭磅礡大氣的《追》和《我》，也能詮釋熱情動感的《Monica》和《拒絕再玩》；身為演員亦然，他演出的角色看似一個面向，實則層次豐富，有千種樣貌，且不同時期觀賞都能見到一幅幅新風貌。

張國榮同樣也是凝滯的。彷彿整個世代都願意停駐在他眼裡，那支《阿飛正傳》裡的對鏡獨舞，《春光乍洩》中何寶榮和黎耀輝的對視，他手指撚菸，一眼萬年，眼神裡滿溢深情與溫柔，悄然訴說萬千言語。他之所以凝滯，在於香江的輝煌年代收緊於他的顰笑，在舞台上、在銀幕裡留下的畫面成繁華符碼，作為我們緬懷過往的失落憑據。眾人都知道，後來香港不但就此褪去流金歲月，我們更再也找不到像張國榮這樣的藝術家。

他的流動，帶給人衝撞疆界、突破框架的可能。他的凝滯，則讓一代又一代觀眾甘願陷進他的眼眸，而張國榮不再只是張國榮，他便成一個象徵，年復一年，當燈光暗下，當場燈亮起，我們從中獲得慰藉，同時不斷賦予他意義，而這便是他難以被取代的原因。

談回本次張國榮影展，選片三部縱然遠遠不夠，卻足以使我們一窺演員張國榮的多方面貌。三部中最早上映的《英雄本色》重要性不言而喻，張國榮飾演正氣凜然的宋子傑，身為警察卻有位曾混過黑社會的哥哥，由於哥哥宋子豪（狄龍 飾）闖禍讓父親間接被報復而死，悲劇所種下的兄弟矛盾自始至終難以釋懷。儘管哥哥回頭是岸，女友 Jackie（朱寶意 飾）作為中間的潤滑，兄弟芥蒂依舊得仰賴彼此化解。這種將黑白兩道與手足情誼結合的對立與冰釋前嫌，著實是港片巔峰時期深植人心的代表作。

張國榮演繹的宋子傑盡顯演員功力不因片型而受拘束，前半靈動十足，天真笑容朝銀幕奔來的畫面，美得教人屏息。後半怨懟糾結，乃至最終理解，豐富角色面貌，成就他的巨星之路──1986 年，《英雄本色》轟動全亞洲，金馬金像獲獎無數，也就此改變四個人的命運：它讓事業低潮的周潤發擺脫票房毒藥之稱，讓甫離開邵氏的狄龍憑此片獲頒金馬影帝，讓當時飽受瓶頸之苦的導演吳宇森拍出生涯代表作，除此之外，更讓當時已小有名氣的張國榮影響力超越華語圈，成為名符其實的亞洲巨星。

從《英雄本色》到《霸王別姬》，宋子傑的執念，在程蝶衣身上更為明顯，無論是對段小樓的癡，對菊仙的妒，或對自身性別認同的惑。蝶衣演活虞姬，不僅吞下那把劍，更吞下這個悲劇人物的不瘋魔不成活。《霸王別姬》化用同名戲曲，在現實與虛構中交疊，然而一個是真虞姬，一個是假霸王，壯烈愛情嵌入時代劇變，歷經民初、日本侵華、中共文化大革命相互批鬥的摧殘，曲終人散，大夢終醒，卻已入戲太深，在抹去脂粉的臉龐下，是早塌陷的滄桑。

《霸王別姬》無疑是張國榮最為人記得的代表作之一，不僅練就一身爐火純青的京戲身段，人戲合一的表演讓人看見他的爆發力，大銀幕上顯影種種細微表情，痛徹心扉的蒼涼，往事不要再提，但那些愛與恨的記憶卻怎麼樣都抹不去。

探究二片，張國榮銀幕形象亦剛亦柔。從角色上切入，《英雄本色》的警官宋子傑或許最為陽剛，《霸王別姬》的名角程蝶衣最為陰柔，然而探究人物底層，程蝶衣實是最剛烈的，為愛不惜自刎，為情寧願犧牲；相反地，宋子傑對哥哥的軟心與動情，軟化執念與恨意，不也反映著角色氣質的流動，呼應張國榮本人難以定義的人物形象？──千種樣態，萬般解讀，是他之所以長存人心、永遠不朽的原因。

最後一部《胭脂扣》同樣是經典，時間上早於《霸王別姬》，晚於《英雄本色》，張國榮飾演的十二少角色特質亦介於前兩者之間，片中同樣有執於愛情的人，但這次不是張國榮，而是梅艷芳飾演的如花。青樓女子與花花公子橫跨半世紀的愛怨交織，如花因名妓身份不被十二少的父母接納，因而相約殉情，不料十二少自殺未遂，如花在黃泉路上遍尋不著愛人蹤影，決定歸返人間登報尋人，才發現十二少苟且偷生了一輩子。如花看似癡情，卻也只是要個真相，甚至連說明都不必，見到遲暮的十二少，她毅然留下那只胭脂扣，與輕輕的一句「謝謝你，我不想再等了。」

許多愛情故事具有時效性，一旦過了當下時空背景，便容易變得不耐看，不過《胭脂扣》儘管被時代淘洗三十五年，至今再看依舊不會過時，梅艷芳飾演的女鬼淒美而不凌厲，看似是部大女主的作品，也成功讓梅艷芳登上金馬后座，但張國榮詮釋的十二少不喧賓奪主，是觀畢全片後教人難以忘懷的輔助人物。十二少的複雜令人玩味，絕不只是許多人所稱「渣男」的扁平，深情的他無疑真心愛著如花，只是他面對命運不知所措，愛人為他香消玉殞的沉重難以負擔，造化又捉弄人，才釀成這樁愛情悲劇。

《霸王別姬》與《胭脂扣》皆出自香港名編劇李碧華之筆，她筆下常是為情所困的男男女女，在愛情裡矢志不渝，卻是造就悲劇的緣由。李碧華為張國榮的影壇成就鋪路，張國榮則將李碧華創作的角色演出生命，他們相互成就，誕生十二少的清秀淡然與程蝶衣的風華絕代──淡抹濃妝，皆是張國榮。

張國榮作品年年重映已成儀式，對老朋友來說，是更看清他樣貌的重聚，對新朋友而言，則是一次次認識他的契機，儘管我認識張國榮時他已不在，每年在大銀幕的聚首依然教人激動又雀躍。

4 月 1 日，春天降臨，他便是春天，我的腦海中又響起這段旋律：

無論在哪個時候認識張國榮，又因哪部電影被他吸引，他都像是不會陌生的老朋友，當年情，年年在影院敘舊──這不正是我們與張國榮最美好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