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看日本的怪談。說不定是因為小時候也很喜歡看《聊齋誌異》,還記得台南老家有個櫃子,下半部是抽屜、櫥櫃等收納空間,上半部用玻璃櫃門保護著,裡面放書。有些是深紅色硬皮精裝的古典文學,例如紅樓夢、聊齋,有些則是一般的平裝書。
說來很奇怪,我不記得老家有哪個長輩特別愛看書,不曉得最初那些書是怎麼來的。櫃子裡的書長年沒有變動,似乎無增無減,我每年回台南(暑假或寒假),書總是在那裡。
其實小時候的我看不太懂那些古典文學(雖說現在的古典文學造詣也沒有比較好),但每次回去還是會津津有味地把聊齋拿起來讀,就算一知半解,好像也跟著進入了一個充滿狐仙、書生、劍客、術法高人的世界。
後來就開始看日本怪談,最有名的當然是《小泉八雲怪談》,小泉八雲本來是希臘人,娶了日本老婆之後歸化日籍,把蒐集到的鄉野傳說寫下來,成了怪談文學的始祖。
接觸宮部美幸後大為驚艷,「三島屋奇異百物語」系列每本我都有買,曉劇場改編了其中兩個故事,我還拉朋友一起去看。最近剛讀完的是《黑武御神火宅邸》,算這系列的第六集,每一集都會包括好幾個故事(就是百物語啊,宮部美幸會寫滿一百個故事吧?),這一集最主要的故事是六個素不相識的人被神隱到某棟位在異次元的宅邸,不得已必須探索宅邸主人囚禁他們的目的,以及找出逃生方式。
要說自己為何喜歡怪談,或許是因為我覺得那些妖怪其實是我們試圖拋棄與否認的黑暗面。讀怪談時,最可怕之處常常不在「妖怪好嚇人」或「對災厄的恐懼」,而是看見人心的卑劣與惡意如何讓悲劇不斷在世間上演。嫉妒、失望、憤恨、貪婪、殘酷……它們如果沒有在世間成了犯罪事件,可能就遁入冥界成為妖物,或餵養了妖怪,成為傷害的種子。
舉例來說,在其他國家的民間傳說中比較少聽到的「生靈」,其實不能算是妖怪,而是活人的怨恨或嫉妒導致自己的靈體出竅去騷擾或攻擊他人,堪稱經典例子。
在人世間得不到接納的人性黑暗之處,被轉化為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存在,怪談之可怖,哪裡是人類的對立面,其實是我們想掃地出門的陰影啊。
在怪談文學中,如果主角面對、轉化了內心的暗影,往往悲劇也就能終止,獲得新生的契機與勇氣。我覺得怪談文學其實蘊藏著相當豐富的心理學與療癒的力量。
宮部美幸的怪談厲害之處,或許就在於她非常擅長捕捉、描繪人心的幽微光影,不僅故事本身夠離奇、吸引人,做為整個故事框架舞台的三島屋與這場景中的人們,性格與背景各有特色;怪談雖然是故事主軸,然而這些人物並不只是面目模糊的佈景,我們彷彿活在跟三島屋同樣的年代一般,透過宮部美幸的文字,見證了一個時代。
我想她在考據上肯定下了很多工夫,無論是劇中角色鉅細靡遺的裝扮描述、對當時職業的細節鋪陳等等(讀《兩人同行》就好像看完「飛腳」這個古代職業的紀錄片啊),都非常具體地還原了時空背景,有如在看歷史劇,這也是讀她的怪談令人欲罷不能的原因之一吧。
《黑武御神火宅邸》這個故事尤其令我驚艷,覺得宮部美幸對人心複雜矛盾的觀察與書寫,以及故事的思想格局,都更上了一層樓。以幕府時代對基督教徒的迫害為背景,透過對萬能的神產生「我如此虔誠,為你奉獻了這麼多,你為何讓我遭遇不幸」的恨意,探討何謂宗教所要求的虔誠?經歷過駭人體驗的阿秋,對到處搜集百物語的三島屋產生了不滿的心情,自己的沉痛噩夢,只是他人閒暇時用以娛樂的故事,人生又是多麼地不公平?
是啊,不公平的人生是存在的,宮部美幸沒有否認這件事,然而她書中的人們終究多是良善的,或許就像我們大多數人,人生其實並未經歷過重大悲慘事故,縱然沒有「代眾生苦」的聖人品行,但面對遭遇不幸的人們我們也會心疼,甚至想為對方做些什麼。在人性之惡所造就的地獄中,人心中美善的部分就是引路的燈光,為我們照亮出口。就像甚三郎,本來是個自私自利的敗家子,剛遇見阿秋的時候還高高在上地想使喚她,但最後他並沒有產生想犧牲他人來保住自己生命的惡念,甚至還希望阿秋沒有受到跟自己一樣的傷害,這聖潔一念,或許就是兩人得救的契機也不一定。
讀宮部美幸,即使是怪談,卻總讓我覺得溫暖,甚至覺得又重新相信了一次人性。謝謝宮部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