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五月就燥熱難耐,夏天該如何過?只好來讀書祈雨降溫,若人的意念可匯積成雲。
讀書跟焚香喝茶一樣,沒什麼了不起,也不是非得要怎樣才能做的事,不做也很好,但若有一點餘裕而不去做,反而顯得糟蹋了,因為想讀點書焚一枝香喝一盞茶的心情也不是刷卡集點算紅利就能兌換到,比較像種花種草一樣需要養,每個人都可播種但不一定能發芽,有點麻煩,心還需挪一坯土給它長,可只能養,卻不能迫,等到某種氣持對了的時候,芽透地發萌,自然竄生蔓延,想停都停不下來,傑克的魔豆早就示範過了,不論那是寓言或奇幻,這個世界會讓人不斷想越界。
我最喜歡去的世界終歸還是有妖怪的地方,輕鬆愉快無負擔,沈重憂鬱的、探討核心意義、思緒百轉千迴、架構詭譎繁複,需要五感並用的大作品讀不下去的時候,我就跳去讀各種鬼與妖的故事(所以書櫃硬是被鬼霸佔了三分之一),學高僧脫去人形跳進瑤池中變成鯉魚,想像群魔亂舞重金屬party各種怪,煙霧瀰漫的沼澤地總有未知的獸等著嚇人,多刺激,只要準備好膽子就可以了。啪嚓!腦袋解放,逍遙自在。
《雨月物語》相較之下是幽玄,一點也不駭人,想稍微假裝被嚇到都不行,無論好鬼厲鬼都對人世無能為力,什麼也無法改變,只能繼續無奈著,連同意義。紅衣上冊這五個故事情節也極為簡單,三句話就能總結,而故事的原型多是脫胎自中國的筆記小說,如《剪燈夜話》、《警世恆言》,上田秋成改編套入日本的人物與情境,變成日本怪談小說的鼻祖,是怪且異,精鍊簡潔的原型,上田因手指殘疾而自號剪枝畸人,他的序頗有趣:
羅子撰水滸。而三世生唖児。紫媛著源語。而一旦堕悪趣者。蓋為業所偪耳。
寫小說會得到報應嗎?《水滸》羅貫中的兒子是啞巴,紫氏部後來的寡居不幸,難道都是因為寫故事才積累的業障嗎?他喃喃自言,滿肚子鬼話不說會脹死,且讓他說吧,不信的人不要信,千萬別當真,祈求老天別給他醜唇平鼻的報應啊!或許他想的是,手掌已經給剪枝了,再怎麼寫也不會更慘吧。
這話寫給誰看?可能不是讀者,而是故事中的怨靈,毫無道理的來又毫無道理的走,曖昧朦朧的陰陽之間,幽微晦暗的情境,荒涼和荒蕪點著無常燈,根本照不清鬼的影子,鬼就消失了。像是《白峰》的崇德天皇,明明懷恨數百年,一念生惡,墮入魔道誓亂人間,憑什麼西行法師說幾句話便能悠悠消散呢?那些道理,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怨,若是言語能消散,魔又何必自縛於道。
又若《夜宿荒宅》那個等成了枯骨的妻子,兵慌馬亂的凶險年,她遭遇了什麼來不及說,只暫化回人形,修補漏水屋簷坍塌牆面,現身還魂出來陪那個七年後終於記得自己,才假裝匆匆忙忙趕回家的丈夫一晚,然後就沒戲了。《佛法僧》裡的殺生關白豐臣秀次生前切腹死,此刻與群臣趕赴修羅道,路上不忘吟詩對俳句,也是隻字片語就放過路旁誦經撩鬼的生人。「誒~就這樣,我就這樣退場?」想必是不甘願的,但時辰已到,天要亮了,再多的念掛都無濟於事,故事就結束了,留下的是惘惘惚惚的無以名狀,但恰巧就是志怪的無法解釋,使其可讀,可一再重讀,並賦予新的鬼意。
與其說他們是鬼,不如說它們是某種被擱置在空間中的情緒,未隨時間流徙過去,人的意識疊加疊加疊加無限次方後透出了肉身碎灑於天地之間,滲進木礎石階裡,滲進墳塚間,滲進圖畫卷軸中,形成無法抹去的痕漬。我們以為那是歲月的時差造成的光的退卻,殊不知那些被排除於時間之外的,正是時間再也無法壞毀的存在,恆在,如燒不毀的舍利子,人心的怨結。時不時,會在古寺老宅的某個角落感受到它們,非精非怪,無形無味,就是一種言語轉譯不了的愁緒,理解而無法指認,那不是哈利波特不是聶小倩這種具象的魔幻或有名有姓的鬼,比較像谷崎潤一郎《陰翳禮讚》的影子,彷彿稍微探出一根指頭點你一下,轉頭,什麼也沒有。
於是這不恐怖的故事嘴最恐怖的地方就在於它不會消散,永遠都在那裡飄蕩飄~蕩,重複著相同的怨,相同的哀傷,今天說一次,明天又說一次,它們的時間不會再前進了,逗留在永劫回歸的空間中,雖然介入人間的能力都極其薄弱,但卻很有效,叫人記住不忘,比方說,我們根本無法數計西行法師是第幾個遇見崇德怨靈的人,當然,也不可能法師說了一次就得渡,還得編成能劇流傳下來,一次又一次,去演去慰靈;豐臣秀次現今應該還徘徊在高野山的靈道上吧,弘法大師應該也在,不禁想起多年前住宿高野山上的絕讚好眠,肯定夢裡遇到的不是秀次;興義法師的鯉魚可能仍在水裡游動,等著誰那麼好膽敢釣他(莫非是「魚肉好吃謀?」的都市傳說原型?)。再說到《菊花之約》中,為了履行和結拜兄弟左門約定秋天見面的承諾,武士赤穴所能想到最快的方法就是自殺,然後讓魂魄去赴約(如果他有手機就可以不用死了)——為了見你,我把自己殺了啊!多麼恐怖的愛。你可以想像,為什麼左門會奮不顧身,辭別高齡老母,跑去出雲復仇嗎?因為赤穴之後每天都來啊!
情緒不能成佛無法超渡,只能等它過去,然後,明天再來一次。無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