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起,他覺得這孩子沈默了許多,不再如從前那樣心無忌憚地和吳家的孩子們一起玩耍,這是實情;兩人說話時他總覺得玉成下意識地避開他的眼神,這也是實情。例如某次,他特意上街,買了玉成最喜歡吃的油粿和甜餅,收下孩子認真的謝意幾天後發現那些點心玉成一口都沒動過,他為此大為沮喪,直到在前院遇見了郎中古先生,才知道幾天來這孩子胃悶著不舒服,私下央請吳家的大孩子們幫忙拿藥,特意叮嚀「別讓大伯知道。」古郎中笑著說:「難得這孩子心貼著你,也值了。」他才深深自慚,驀地承認,這恐怕是自己忌憚「別人家的孩子不知心」。前人說「疑人自疑」,自個兒此番依心證了一回。
離開吳宅那天早上,吳東榮給兩人派了車。前晚,承林把筆、墨、紙、硯、字帖、字典,一件件往小衣箱裡收拾,老媽子似的叮囑:「此後我們兩地生活,大伯這三年教給你的功課別荒廢了。常常通信,我們倆誰也不忘了誰,學成之後,大伯出點資金,你獨自就能把一片天地撐開來。」其間深心,從未言明,雖然感激吳東榮一口一個「我吳家出去的孩子」,但承林覺得自己對這孩子的責任是讓他記得:「我畢竟不是。」
扶著孩子的肩膀進了瓦間,把著小手交到丁有貴的手中深深一鞠躬道:「丁師傅,孩子交給你是個好孩子,萬望善待,如有閒餘時間,希望容他自由習字讀書。」蹲下來對著玉成,除了「好好跟著師傅。大伯給你寫信。」之外,再說不出別的什麼。
丁守道永遠記得大伯轉身那一刻,世界有多空曠、自己有多孤單,唯一的男人牽著他的手站在這世界的中心。自基隆火車站一遇,他甚至沒認真記憶過這男人的臉。
丁有貴的狀況跟承林不同。他承襲家業,生就是個憑手藝維生的小本生意人,離家那會兒他還年輕,一心跟著父親拓展知味軒的生意無心成家,幾年折騰下來,小四十的人,無妻無子,孑然一身。當初之所以認真考慮收個徒兒,技藝傳承的願望還在其次,主要他實在厭倦了這種孤魂如縷、情無所寄的生活。家國新破、餘生未卜、歸鄉無期,此時要教他定下心找個女人來溫暖被窩、傳宗接代,他實在打不起勁來,這層心理,也正是玉成學徒生涯的幸運之處。於此時丁有貴不如承林,主要是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有個孩子」。江承林一走,他平白握著陌生孩子的手立刻僵住,茫茫然不知何處該是「下一步」,若不是玉成憋不住張口喊了聲「師傅。」這一大一小還不知得手拉著手在這瓦間中央杵上多久。
那是他第一次喊師傅。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間足足隔了三年半。丁有貴回過神,拉著他坐下來說:自古師徒授藝有些規矩,做師傅的都按下一條心事不願明講,深怕為徒的覺出師傅懷私,但時代畢竟不一樣了,所以我先跟你把話說白,你丁伯伯這門手藝不自師承而是家傳,我先得花兩、三年時間,把你養成自家人,而後才可能傾心傳授。這頭兩三年,我不傳技藝,我倆暫無師徒之實,試著一起過段日子。這段日子裡,你就叫我丁伯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