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談話讓承林心裡有了底,因為吳東榮提出了不錯的「備案」,而且備案明顯地比原案穩妥得多。這麼穩妥,為什麼一番商議下來備案沒能取代原計劃呢?暫時,承林說不上來。他寫了封態度誠懇的信,按小紙片上的地址寄出之後,很奇妙的,這件方起了個頭的事,在承林心裡像是做完了,一塊懸心已久的大石落地,好歹,他為這孩子實實在在盡了一分力,究竟如何,但憑造化。兩星期後收到回信,寥寥數字,敬祈面敘。
會面的日期碰巧是個宜於出門訪友的吉日,這讓莫大管事做了一次事後諸葛。居管事左手抱著兩盒茶葉、右手提著一隻金華火腿,隨著吳東榮和江承林一路在吳家的福特車勉強進得去的巷裡彎彎拐拐。對吳東榮來說,台北不算是個陌生地頭,這麼破爛的區域還是讓他微微吃驚。三人終於來到緊貼著破敗合院邊牆增建的瓦間,一扇半敞的門,壞得讓人不知該不該冒然去㪣它。居管事上前一步,核對了門牌無誤,抬高些嗓門向屋裡喊:「請問,丁師傅在家嗎?」
得了棲身之所後,李嗣源越來越捨得與自己作難,忍受滿腔心血的騷動去憶念他和父親聯手打理生意的日子。那幾年知味軒全鴨席的名號隨著口耳響噹噹地傳遍江浙,門前車水馬龍,風光盛極一時。淞滬會戰後,戰爭的陰影愈來愈濃,父親索性收拾了生意、折換黃金,靜觀其變。南京城失陷時,他正護送家中女眷前往內地投親避禍,起先,路上還聽聞片片斷斷的風聲從城中傳出,自日軍驅逐了城中所有的外國記者後,那一處家園就像失落在爛草堆裡頭的一段絲線,再無頭緒可尋。他不知留在城中的父親怎麼樣了,也不知他所熟悉的那些街市、店舖以及知味軒前那些梧桐樹怎麼樣了。那時他還相信「征服」代表著「接管」,生計或許不再是舊日生計,但平民百姓始終是平民百姓。誰會想成為一個沒有子民的國王、沒有臣服者的征服者?那時他真的相信,土地、土地上的物和人,是所有征服最終的目的。
短暫真空後隨風聲傳來的,是屠城的消息。他的眼淚不歇不竭地流了三天三夜,流光了所有生而為人的心肝腸肚之後某個半夜,他悄悄跪在母親床邊叩別,留下一封書信,投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