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的我_呼吸

更新於 發佈於 閱讀時間約 7 分鐘

那是我當時僅十六年的人生裡,第一次走進名為「呼吸照護病房」的地方。


找不到病房、不知道必須戴口罩,跟著父母走進這裡的我很迷茫。


隔離病房與大廳的門打開了,走到底的那間病房沒有關門,熟悉的面孔陸陸續續在我眼前出現。


在病房最中央,是我有些熟悉,卻又極度陌生的人——病床旁的輪椅上,坐著我的曾祖母。


在那一瞬,十多年來我與她的記憶,湧了上來。


一年之中,我幾乎只有春節那幾天,才會回到奶奶家,曾組母總坐在當初我爸媽的新婚房旁,那個專屬於她,我與其他人從來不會去坐的位置。


記憶裡,曾祖母大多時候都記得我媽,也就是她孫媳婦的名字,然而我的名字,她幾乎沒有憑自己的印象喊出來過。


我倒是不怎麼介意,畢竟我得坦承,我對她也沒有那麼大的關愛。


「家族」對我來說,是個很抽象的概念,有些人和你留著部分相同的血液,卻互不相識,這樣的關係讓我很不知所措。


「家」對我而言,就是爸爸、媽媽和我,沒有兄弟姐妹,我的家人就只有父母,家族於我而言就只是逢年過節,互相吹噓、較勁,噓寒問暖的存在。


我不是不尊重源頭,只是太過陌生,尤其是那些分枝的,人生經驗不足的我,還沒有那麼多偽裝可以面對。


沒有足夠的家的觀念,大概是現代人的通病,連自己的親生父母,都不一定願意為他們把屎把尿,更何況是相形之下更疏遠的。


我的心裡抗拒著與他們接觸,發自內心的抗拒,對我來說,他們就只是留著相同血液、認識的陌生人,然而走進這間病房,讓我產生了不一樣的想法。


我來的並不甘願。


見到已經有些睜不開眼的曾祖母,我沒有太大的感受,只是一直看著照顧她的外籍護工替她按摩小腿。


她還是不記得我,連我媽也忘了,只記得我爸這個孫子。


在病房待了一陣子,我爸開玩笑地和她說了好多話,我只是站在窗邊看著外頭的風景,不安的捏著手,靜靜聽著。


我生怕一回頭,看見我爸在廁所裡偷偷抹淚的樣子,我會成為第一個在病房裡光明正大哭出來的人。


曾祖母的呼吸器,彷彿正在抽乾我肺裡的氧氣,那位護士小姐給的口罩,讓我幾乎喘不過氣。


來的人越來越多了,熟悉的、不熟悉的,一個一個走進病房又離開病房,是真心關懷,還是不想被冠上不孝的罪名?我不知道,不知道。


已經接近中午了,護士小姐送來了藥,並交代該如何服用,餵藥時大家對外籍護工指指點點,說該這樣、該那樣,然而沒有一個人行動,只有她一個人照著護士小姐的指示,餵曾祖母吃藥。


吃藥基本上不能空著胃,已經沒辦法吃東西的曾祖母,只能喝一些流質的營養飲品,但吸管對她來說太長,她總是吸到一半,便沒了力氣。


最後餵她喝的,和注意到這點而把吸管剪短的,還是那個外籍護工,我們只是偶爾遞個工具罷了。


原本醫生建議要轉院,住進安寧病房的,但曾祖母說她想家了,意識不是特別清楚的她,彷彿只記得喊外籍護工,讓她該去煮飯了。


回家了,我們要回家了。


大家一個一個,都圍在病床旁,用開玩笑的語氣聊著天,卻一個一個輪流進到廁所,門也不關的擦眼淚。


傷心了又怎麼樣,不捨了又怎麼樣,真的能為她做到什麼嗎?替曾祖母換尿布的還是外籍護工,而至少我是願意承認自己做不到這些的。


而且我不願意看見這些事情的任何一幕,即便在心裡是個陌生人般的存在,但血緣哪能斷得乾淨,我依舊是心疼她的。


只是我沒有勇氣,去當那個關掉氧氣瓶的人,我還沒有愛她到願意背任何罪名。


最後,要出院了,在場這麼多的晚輩,一個一個像是沒事一樣地離開,住院期間一切的費用,都是我的奶奶、這麼多年來陪伴在她身邊的媳婦結清的。


我不敢說奶奶有多照顧她的婆婆,可這麼多年來的陪伴,我是看在眼裡的,畢竟除了曾祖母自己的津貼外,外籍護工的看顧費用出最多就是我的奶奶。


明明有那麼多兒女,卻幾乎是靠著媳婦活到了現在,我心疼這樣的曾祖母,心疼我的奶奶。


但我能說什麼?殘忍的說出真相,卻不見誰悔改,還讓自己背上亂七八糟的罪名?我不會的,也就心裡想想罷了,畢竟我知道,說了也沒有意義,我不過是個孩子,他們說著可以嫁了,卻不被當成大人尊重的的孩子。


養兒防老這個觀念還不到我這個世代長大,就已經崩塌了,或許能被這樣虛偽的包圍,已經算是萬幸——那些子女真的虛偽嗎?他們的難過都是真的,不過也就只是難過。


沒有誰失去了誰會活不下去,有誰的離開會使你真的傷心難過嗎?或許,只是自私的不想要身邊少一份陪伴。


回到家後,大家各忙各的,我不知道外籍護工是怎麼騰出時間吃飯的,可也就她一個人鋪床、照顧曾祖母,其他人吃飯的吃飯、聊天的聊天。


即便曾祖母睡了,外籍護工也都還在工作,哪怕她只是被聘請來單純的照護,也承包了很多家務。


或許沒有這份工作會活不下去,可我實在沒辦法為了22K被這樣不合理的對待,不願意親眼見到自己日夜陪伴的人離開的模樣,越是等待就越是折磨,不管是她還是曾祖母。


離開前,我看著房間裡,沒有力氣睜開眼睛的曾祖母,我沒有走近,只是靠著微弱的光,站在遠處看著他們離別。


還記得在病房裡,她看著我說該嫁了,我爸問她要不要吃我的喜餅,她問能吃到嗎?誰回答了什麼我忘了,我只是抱著一絲她能吃到的妄想。


我踏上了回家的路途,我對這裡沒有太大的留戀,甚至有些慶幸終於能離開了,但我大概還是個留著大中華文化血液的人,平時再怎麼不在乎,我還是在想起同為這個家族的她痛苦的模樣時,忍不住紅了眼眶。


來去的如此瀟灑又如何,我還是被這份束縛綁著,為此喜怒哀樂,甚至不能自已。


有些人你對他有生育和養育之恩,他卻不願意為你付出什麼,有些人你僅僅是給她一份活命的薪水,她便尤是感激的做牛做馬。


這兩者,哪個不是你給了錢的?然而有的當作理所當然而不知回報,有的心存感激而鞠躬盡瘁。


到底誰的風光是真的,又有誰的沒落是假的,十六年來一直「聽說」的我,不敢輕易去下定論。


但我希望有一天,若我進到了所謂的安寧病房,在意識模糊的前一刻,我能看清有誰的笑容是真的,有誰的不捨是假的。


我不需要家族,僅願在這副軀體的有效期限內,最後有我的歸宿,所謂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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