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下的老人斑

阿嬤，您在天上好嗎?

她是我爸爸的媽媽，今年住院後感染病毒過世了。我第一次聽見失去媽媽的哭聲是怎麼回事，雖然能感受到心被撕裂的痛，卻哭不出來。

阿嬤在世時，我非常地討厭她，因為她不斷地干擾著我的家庭，細節我就不提了。小時候我多次想像如何結束阿嬤的生命，好讓我們家可以平靜些。是的，我差點犯罪了，大約在我國中的年紀。知道自己下不了手，只好在生活上小小的報復她，像是某次我裝了自來水給她喝。現在想想，幸好當初沒有做過頭。

阿嬤身體越來越不好，漸漸地就沒有再來我們家生活。不知從何開始，她退出我的生活圈，再次見到她、好好看著她，已經是在醫院病床上了。我慢慢地往加護病房的最深處走去，看見一頭白髮裡有些黃光的她，做了氣切手術，嘴唇不曉得為何紅通通的，上面有很多口水，也不能說話。她好像在睡覺。我和病床旁的姑姑聊了幾句，她醒了，看著我。

本來想摸摸她的頭髮，安慰她正經歷的痛苦，但我不曉得甚麼原因，它成為我現在非常後悔沒做的事。

姑姑教我怎麼幫阿嬤做運動。我拉起阿嬤的左手臂，右手扶著她的手肘，左手握著手腕，慢慢地繞圈圈。我做了一陣子，偶然發現阿嬤在看我的耳環。那天我帶著珍珠白的星形耳環，她看著笑了。我知道她覺得漂亮，所以撥開耳邊的頭髮給她看。

那一刻，我好像可以原諒她了。第一次感受到"我可以愛她了"的波動。誰曉得下一次見到她，是充滿後悔的日子。

後來我又幫阿嬤按了腳，我覺得她有些水腫。按到一半，阿嬤突然呼吸困難，臉色充血便得很紅、無法呼吸。我非常緊張地叫了醫生來看，阿嬤抽完痰後，表情就放鬆多了。這是我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

"阿嬤，我明明想去愛妳，為什麼妳不願意呢?"

阿嬤過世後我從來沒有夢見她，所以她那天的出現，讓醒過來的我非常驚訝。

她背對我，我知道是她。有點胖胖的身軀，穿著吊嘎，坐在陽光下。背上老人斑一圈一圈的，在陽光下變得非常清晰。我看不見她的頭部和下隻，只看得見厚實的軀幹。

我從她背後抱住她，還記得那肉肉地觸感...

記憶就沒了。

在死亡面前，人是不是都能歸零?我們會想起他們的好，而不是虧欠我們的地方。我曾經那麼希望她可以消失、希望她化為灰燼，如今我卻想嘗試愛她。

現在我依舊很難相信阿嬤已經變成骨灰的事實。就算我拜拜、念經、吃素、折蓮花、燒金紙、聽爸爸大哭、到靈骨塔問候妳，我還是覺得能在年夜飯找到妳。我知道妳都會搞錯我和妹妹，所以下次妳來時，我會提早告訴妳，我才是姊姊，她是妹妹。想到明年沒有妳的紅包，心裡有些空虛和難過，每年我都心不甘情不願的在領完紅包抱抱妳，做出可以拍照的姿勢。我想真誠地抱一次妳，阿嬤。

我記得某天全家在客廳有說有笑，爸爸突然看著神桌上阿嬤的牌子說:「她現在終於能好好跟我們坐在一起了，為什麼以前不行呢?」，頓時空氣瀰漫著一點悲傷、一點後悔、一點憐憫。

「是阿，我們也想好好愛妳啊!」，但她的選擇讓我們只能在矛盾中悲傷。

阿嬤，妳好嗎?

希望妳現在感受不到病痛了，可以開心地吃布丁、喝飲料，妳也不用擔心膝蓋痛的問題，可以到處遊玩。謝謝妳幫我們家折了很多紙盒子，弟弟特別把三個紙盒子真空包裝收了起來，才能留住妳的痕跡。

我夢見妳那天，難過地打電話給外婆，告訴她我很後悔沒有好好陪妳。外婆說，妳是惦記我才讓我夢到妳。真的是這樣嗎?

晚上我哭了好久，一邊想著妳，一邊想著我不成熟的舉動。在後悔中留著淚，整理自己的呼吸。我好害怕我還做了其他會讓我後悔的事情。

我正在對的路上嗎?我親愛的阿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