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2022)是由兩位曾獲日本芥川文學獎的作家——小川洋子與堀江敏幸——共同合作與撰寫。正如同今日許多著名的 Youtuber,會互相參與對方的節目,邀請彼此客串一樣,《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在寫作的世界,就是這類兩位著名作家的互動與合作,相互激發出彼此創作的火花。果然,小川與堀江實驗出《接著》的獨特性,創造出融合詩與小說的文字迷宮,同時也是部有著清晰結局的書信體懸疑小說。
感性的心靈體悟
故事始於一位自稱「我」的女性,說著她將永遠閉上眼睛,不再張開;她也說,無論是寫作或是閱讀本身,都沒問題。這樣的開頭,已經定位整本小說的調性:閱讀時的感受。雖然我們是以眼睛閱讀文字,但必須透過感受、感性、與心靈的體悟,來轉譯這些文字的意義,才能意會與了解作者想表達的思緒與情感。
閱讀作者的生活與心情,是日本私小說(the I-novel)的傳統,小川與堀江的《接著》也是典型的私小說,但是卻又同時超越私小說傳統。因為有兩位敘述者「我」,《接著》塑造出獨樹一格的閱讀顛覆與創新。
私小說
十九世紀末期的1889年,日本頒布明治憲法,開始行使明治維新與多項政治改革,國家進步與民族復興成為主流,並且強調天皇的神聖力量。
只是,已經接觸西方思想的年輕學者們多半崇尚自由、獨立、與個人主義,對於神聖天皇與軍國主義的政治走向,紛紛感到失望與無助。與此同時,許多文人在閱讀十九世紀西方文藝作品之後,心中嚮往當時以個人為核心的浪漫思想。於是,既然不認同日本帝國的政治轉變,只好各自轉向內心,探求自我的內在世界,刻畫自我心靈心情的種種風景,無論是晦暗陰沈、風雨飄搖、或是偌大幽微,都是面對自我最誠實的描述,也是一種關於自我的「寫實」呈現。
這種深入內心的自我寫實,從明治時期的日本浪漫主義,一直延續到當代的日本文學寫作,無論是在夏目漱石、谷崎潤一郎、川端康成、太宰治、三島由紀夫、大江建三郎、村上春樹或村上龍,都可以讀到這類沉溺在自我內心風景、細膩感性又優美哀傷的寫實內省。
模糊界線的「我」
《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也是採用私小說的敘事形式來堆疊故事的發展。《接著》在故事中有兩個「我」,兩個從故事開始到結束,讀者都不知姓名的「我」。透過14封書信往來,兩個我各自陳述自我的見聞、思想,感受與聯想。故事中的兩個內心敏感的「我」,都是在私小說裡最典型的真誠表白者。
在私小說的我,常會有種消融人我邊界的特性,使得讀者在閱讀小說時,總會不自覺地把自己與敘事中的我融合在一起。《接著》的我當然也有此特性,會消融作者與敘述者、敘述者與讀者的邊界。
但是,《接著》的兩個我,還會彼此消融。隨著一封信讀過一封信,因為都是由「我」訴說,我們讀著讀著,會不禁開始疑惑,故事中那兩位來回書信的「我」,會不會根本就是同一個我。這兩個相互通信的「我」,彼此消融邊界,看似融為一體,這就是《接著》的顛覆與創新。
閱讀的挑戰
由私小說角度閱讀《接著》,會有種前衛感受,因為《接著》的我,不是一個單一敘述者,而是兩個敘述者。在這兩個看似相同卻又不同的敘事風格之間,閱讀者會因為逐漸消融的「兩個我的邊界」,而產生閱讀的游移與焦慮——總會不自覺地沉入說話者的自我,卻又同時不自覺地很想抽離,徘徊在游移與迷惑,很想具體理解自己到底正在哪個我、哪個故事敘事者。
《接著》這種消融式的敘事建構,讓讀者在閱讀的過程,迷失在作者、讀者與兩個敘述者的邊界,創造閱讀過程的加倍懸疑,讓讀者彷彿進入一場文字迷宮,一邊拆解故事與找尋真相,一邊試圖抽離自我、回到第三者的高度,才能看清故事全貌。
如此,《接著》已經超越傳統私小說的寫實,更像是帶我們就入一場「兩個書寫我」的夢境迷宮與意識交會,充滿著恍惚與迷離,與此同時,還有懸疑的氣氛,吸引著被勾起好奇心的我們,繼續深入兩個我的夢境探索。
迷宮裡的秘密
在
《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的意識迷宮,跟著「兩個我」的生命日記,偶爾穿插《安娜卡列尼娜》的人生故事,有時出現希格斯粒子、引力波、相對論、黎曼幾何、時空畸變的科幻聯想,還有熱帶雨林的蝴蝶會啜飲烏龜的淚...,終於,我們會接近故事的核心焦點。
在「兩個我」的宇宙理論與生命觀察,團團圍繞著一個兩位敘事者都不敢面對的悲劇,也是兩人曾經共同經歷的哀傷。他們曾經是一對相愛的戀人,至今仍舊無法放下彼此,他們有共同的記憶與回憶,透過互動的文字與書寫,訴說兩人曾有的夢想與願望,交換熱愛的書籍與理論,定格在艷夏沙灘的冰淇淋時空,最後也挖掘出兩人難以釋懷的遺憾與懺悔。
《接著,只要再貼上一枚郵票》是部詩意的美麗迷宮,由「兩個我」以愛、思念、與記憶,包裹著一個被深藏在幽暗角落的秘密,是個從哲學家到科學家都想挖掘的生命之義。最後,我們終會發現,信件有沒有透過郵票寄出,其實已經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已經書寫的文字,會透過情感穿越時空,而相互思念的意識與靈魂,也終究不受時空束縛而互動相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