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國家網路書店
（以下引用作品譯文出處：「張文環全集」，台中縣立文化中心出版）
張文環唯一充滿奇蹟的長篇小說
張文環的最後一篇長篇小說「爬在地上的人」（另譯滾地郎）因為出版的年代久遠，在文壇的討論度也低，就算對張文環有興趣的讀者，也不一定會特別找出來看（身為長篇小說的宿命啊…現代讀者真的沒什麼耐性）。這次讀張文環全集，挑戰這部作品期間感動到多次掉淚，這才驚覺這部作品的力道和他終戰前的作品如「閹雞」、「夜猿」已不在同一次元上。在停筆近三十年之後重啟創作的張文環，對於台灣文化、台灣人的共同命運有了更深的體悟。即便「爬在地上的人」的場景還是他永遠寫不膩的故鄉–嘉義縣梅山鄉，但是這一次的故事卻截然不同：這一次，他要讓兩個被打趴在地上、受盡壓迫的可憐小人物，奇蹟似的頂天立地的站起來，勇敢的開創自己的命運。
對於寫實派的作家張文環來說，他在終戰前的作品沒有「奇蹟」這兩個字，「閹雞」裏的女主角月里雖然已經突破了種種限制去跳車鼓妲，但是與情人私奔後也只能以殉情作終，所以說在「爬在地上的人」所出現的奇蹟就非常難能可貴且耐人尋味。男主角陳啟敏是在養父母的親生子女出生後就被忽視的養子，並且淪為家裏的長工；女主角王秀英則是被本來要送做堆、卻另娶別人的哥哥強暴，並生了一個女兒的童養媳。兩人看似無望的人生，在張文環的筆下卻發生了一連串的奇蹟，讓他們擺脫在地上爬的命運，逐漸找回他們生而為人的尊嚴。接下來讓我們來看看這幾個改變他們命運的奇蹟：
第一個奇蹟：由女主角秀英的女兒阿蘭牽成的婚姻
因為去山上採薪柴，年紀最大的啟敏成為採薪夥伴中的孩子王，聽孩子講學校或街上發生的故事，成了孤獨一人的啟敏最大的安慰。秀英的女兒阿蘭也上山採薪柴，並且加入他們的行列：
…阿蘭留有瀏海紮成弁髮。穿著藍色粗劣的台灣服，腰部綁著帶子，赤著腳。要倒立的時候用嘴咬著弁髮，很像可愛的女俠客。睜大的眼睛和圓型的臉，不斷地表現出她的好奇心。…啟敏自從阿蘭來參加之後，才感覺到生存的意義。或許年紀大了，自然希望有個孩子也說不定…
同時，阿蘭也是秀英的生命寄託：
吃母乳長大的阿蘭，是自己生命的分身，就算把她放進眼睛裏也不會覺得疼痛地那麼可愛。白天拚命工作到骨頭快碎了，晚上母女一起並枕躺下來時心裏就舒暢了，同時聽聽阿蘭一天做過甚麼，是很快樂的。秀英因自己的孩子而感到生存的意義。聽到抱在母親的臂腕裏舒服地熟睡的阿蘭的呼吸，秀英也就進入甜蜜的夢裏去…
啟敏和秀英兩個人的人生道路因為阿蘭的牽線而交會，這是改變兩人命運的最重要轉捩點。
第二個奇蹟：男主角啟敏和女主角秀英戲劇性的突破束縛順利成家
啟敏和秀英想結為夫妻，還要通過一個嚴苛的關卡：秀英的轎夫養父王明通察覺到他們兩人的關係，想趁他們兩人幽會時抓姦在床，然後再跟擔任保正的啟敏的養父家敲詐：
…把啟敏和秀英脫下的褲子搶來作證據拿去派出所，這就成功了。你要怎麼處理？保正先生，你的養子誘姦我的媳婦了。賺那麼一點點的抬轎工資真是傻瓜，這麼一次，或可以得到十年份的零用金，或許會賺到店裏的大資金啊…
養父王明通的計謀只成功了一半，因為接下來在派出所的發展完全出乎他的預料之外：
「大人，千田真喜男（啟敏所改的日本名）誘姦了我的女兒，玩弄了她。」
「王明通，這位女人是你的女兒嗎？是媳婦嗎？還是你的兒子王仁德的妾？」
轎夫被這麼一問，一時講不出話來，心裏十分狼狽。
「怎麼樣？是甚麼？講啊！」
「是媳…媳婦。」
「媳婦的話，你的兒子每天都抱著她？」
「沒有。」
連翻譯的台灣人巡查也變成氣憤的口吻。轎夫心裏感到焦急，認為警察袒護改姓名者。
「沒有，那算是妾嗎？」
「不是！」
「巴卡呀嘍！沒有的話，為甚麼說捉姦？」
這段精彩的對話實在大快人心，本來養父家對秀英就是理虧，鬧到派出所之後反而讓警察出面伸張正義，這段奇蹟似的逆轉，讓啟敏和秀英從此明正言順的結為夫婦，一起重獲新生！
第三個奇蹟：在台灣眾神明的庇佑下，啟敏和秀英建立了自己的家園
啟敏和秀英各自離開養父母家後，在田園小屋成立新家後，當天就拜拜感謝神明：
…啟敏把房子裏作為餐桌的竹桌，拿出來放在庭院中間。秀英把做好的菜排放在桌上，用空的牛奶罐中間裝米以代替香爐，放在桌前，把蠟燭點火插在雙邊。親子三個人各自拿三支香，站在餐桌供品前…秀英才開始說：「神啊！保佑我們三個人平安。我們不敢想要上天堂，能夠平安就滿意了。」禱詞還沒說完，秀英的聲音哽咽，淚水流下臉頰。她的人生坎坷彎曲，受盡摧殘，今天好不容易才到達這裏…
…「去拜石頭神吧！」面向小屋右邊竹林山傾斜的丘上，有個三十噸大的石頭，石頭形狀很像鯰魚頭。在那鼻尖上放著銀紙，再用小石頭鎮壓著。三個人又向著大石頭神前排著。「石頭公神啊，保佑我們的頭也像石頭那樣強硬。」看妻合掌敬拜，啟敏和阿蘭也趕快參拜…
在神明的庇佑下，接著要動手建設新家：
…首先要用竹竿架設水管，引水到廚房。要飼養狗，也要養一隻貓。鵝鳥的糞會防蛇進來，也要養鵝。雞會報晨，先要做雞窩…
新家的生活忙碌又緊湊：
…還好，今天一天做好了引水管。明天要做鴨子和雞、鵝的小舍，已經準備好了的竹子積在院的角落，兩個人幫忙做的話，雞窩也會很快做完。阿蘭快要打瞌睡了，必須先給她洗過澡，因此秀英請丈夫先吃飯，自己要給阿蘭洗澡之後再給她吃飯。阿蘭是因去溪水遊玩又去田裏釣青蛙而疲勞了。啟敏慢慢擺動飯菜邊等母女來吃飯。妻煮的飯，做的菜，都沒有話講。好不容易三個都圍起餐桌，啟敏便說，明年要讓阿蘭上學，阿蘭聽了這一句話，把筷子放下來拍手，表示十分高興…
雖然在戰爭的威脅下，他們一家三口還是努力過著平靜的生活，而故事就在戰爭無情殘酷的氣氛中畫下句點。
如何看待「爬在地上的人」中的奇蹟？
「爬在地上的人」是部台灣氣息濃烈的傑作，張文環使出渾身解數，鉅細靡遺把台灣的風土民情，記錄在這本巨著裏。如此細膩的描寫會讓人想到曹雪芹的「紅樓夢」，兩部作品都是帶著莊嚴的心情，要讓自己對故鄉的回憶成為永不磨滅的歷史而寫的傳世之作。因為張文環在這部作品中著力如此之深，所以每字每句都讓人回味再三，一再出現的奇蹟也呼應了書中不時出現祭拜神明的場景。
張文環的「爬在地上的人」中所出現的奇蹟，猶如我們在拜拜時香煙裊裊之下、看到神明桌上慈眉善目的觀音像，瞬間我們可以放下一切重擔、忘卻一切勞苦，誠心沐浴在慈悲救苦救難的浩蕩神威中。唯有透過如此虔誠的心意，才可以理解書中不斷出現的奇蹟，是如何陪伴著像啟敏和秀英這樣的奮力翻身的台灣人民，度過一個又一個的難關。
能夠讀到「爬在地上的人」，對我來說也是另一個奇蹟，在幾乎沒什麼人讀張文環的現代台灣，我居然有機會能夠讀到他這本最後的傑作！感謝台北市立圖書館高效率的預約系統，讓我在疫情期間可以一本又一本的讀完「張文環全集」。也呼籲對台灣文學有興趣的方格子格友們，不論用買的、用借的，一定要讀「爬在地上的人」，一起來見證奇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