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張刑事傳票 一甲子的友情

記得有位令人安心的老好友，即使已經記不起當下。

那天下午時分，老爸正在樓上房間午睡。

擺在一樓客廳許久沒人打的家用電話這時突然響起，通常不是催繳忘記繳的電話費，不然就是拜票的語音問好。在這手機人手一支的時代，家用電話已少許使用。當時我人在一樓客廳，覺得應該是忘記繳電話費，看著來電顯示，是支家用電話。心想，現在還有在打家用電話連絡的應該不多吧，於是接了起來。

自動切換成台語模式的我：喂~哩好(你好)

對方低沉的聲音用台語說著：X木啊

顯然對方把我的聲音認成我爸，畢竟不常在家中，家用電話也通常是我爸在接。

已經習慣被認錯的我回覆著：彎爸啊得睏中道，請問叨得催(我爸在睡午覺，請問哪裡找)

對方回：啊規點爬起來。(幾點起來)

對方似乎沒有想留下名字，我也無法認出聲音，只覺得傳來的聲音，似乎有點沉悶。

我轉頭看著牆上的時鐘回說：差不多 三點，啊謀 哩三點咖擱卡。(差不多三點，不然你三點再打來)

當時約莫下午兩點，就這樣結束這簡單的對話，我也趕緊記下來電顯示的號碼。

下午兩點半，午覺起床的老爸，換裝後走下樓坐在樓梯口穿著鞋子。我總覺得對方應該有什麼急事找老爸，就趕緊在他穿鞋子時，報上這支電話說有人找他。以往老爸會從對方怎麼稱呼他來判斷誰找他，因為老爸早期當過幾任鎮民代表，所以許多朋友都會稱呼"代表"，如果是比較熟的朋友或是長輩，則會台語稱呼"X木啊"。

老爸疑惑怎麼對方沒打手機找他，而是打家用電話，也順便回想這支電話78XXXXX，嘴裡一直碎念著號碼的開頭，思考著那是那個行政區域的號碼。突然啊的一聲，說是學甲的號碼，似乎已經知道是誰打了，穿好鞋後就走向電話那頭回撥。

是住在學甲的叔叔，老爸學生時期就認識的麻吉，跟我爸同年紀，也是唯少數還有再聯繫，且健在安好的好朋友。兩人在電話中聊了一會，聽起來並非單純的噓寒問暖，而是在陳述一些事情。掛完電話後，老爸說學甲的叔叔被告妨害名譽，叫老爸陪他去法院出庭。

學甲的叔叔被告妨害名譽，一位將近80歲的記性已經不太好的叔叔。人生第一次被告、第一次收到傳票、第一次要跑法院。老爸說叔叔感覺有驚嚇到，但到底怎麼被告妨害名譽的，只單純在電話中說了去了一家手機行，然後似乎跟店家有了口角，但叔叔自己忘記進去店家做什麼，還有到底跟對方說什麼了，說了足夠被告妨害名譽罪名的話。

當天幾通電話來來回回，老爸大約有了整個案子雛形。叔叔也約了老爸希望開庭當天陪他去，同時也告知出庭的日期時間。隔一天下午，叔叔又打了家用電話，也是我接了。我叫老爸來接後，老爸接起聽沒幾句後，回了話。

老爸：啊哩昨天有嘎挖貢啊，哪欸擱卡來貢?(啊你昨天有跟我說了，怎麼又打來講)

叔叔當下說他忘了自己已經說過了。掛完電話後老爸碎念著不知叔叔是嚇傻了，還是真的因為輕微失智忘記了。反倒擔心起的是叔叔記憶力問題，而被告感覺還事小。不太放心下，又想了解整個狀況，隔天週日的下午，老爸要我開車載他前往學甲叔叔家，當面了解狀況。

週日下午，老爸沒有提前電話確認叔叔是否在家，我有問老爸是否提前電話問看看是否在家，老爸回說不用，說是叔叔根本不太出門，自從阿姨過世後(叔叔的太太)，整個人狀況就不太好，也不喜歡出門。

車停好到叔叔家附近的路邊，是一條算蠻大條的主要幹道。叔叔的家就位於路邊的透天厝，我們一踏進叔叔家走廊，叔叔就坐在面對門口的位置上，一個人泡茶看著電視，看到我們後起身迎接。我禮貌舉起手敬禮樣喊聲叔叔(台語)，從叔叔疑惑的表情，似乎不太認得我。(七八年前，當時叔叔記憶力還正常，阿姨還沒過世時，我有載著爸媽拜訪過一次。)

老爸介紹了說：阮後生～(我兒子)

叔叔一臉豁然開朗地用台語說：這麼高啊(顯然叔叔印象還是我小時候的模樣)

我們就坐在客廳後，叔叔坐在面對門口的單人主人沙發椅上，熟絡地轉開右手邊的瓦斯爐，燒著準備泡茶用的開水。完整的茶具放在桌上，一看就知道這套茶具每天使用，即使家裡沒什麼客人拜訪。我跟老爸就坐沒多久後，叔叔的女兒也下樓一起說明。

叔叔的女兒跟我姐同屆，也曾經是同學。以前叔叔的女兒國中時期在佳里補習，有一段時間下課後都會來我們家吃飯再去補習(我跟我姐差了10歲，當時我可能只有4歲，完全沒印象)，老爸並沒有跟叔叔收飯錢，即使當時我們家生活並不寬裕，可見兩人交情甚好。

講解事出原由幾乎都是叔叔的女兒說明狀況跟發生經過，期間叔叔幾乎沒怎麼說話，就靜靜聽著，偶爾附和著。老爸跟我聽完比較詳細內容後，老爸也開口問叔叔一些問題。

老爸：哩去郎店內衝啥？(你去人家店裡做什麼)

學甲叔叔眉頭一皺思考說：嗯....挖嘛嗯災內(我也不知道去那邊幹嘛)

老爸：哩系港貢啥毀？(你是對人家說什麼)

學甲叔叔回說：挖嘛麥記幾啊(我也忘記了)

講完沒多久，叔叔往沙發後方走去，那是叔叔的辦公桌，桌上檯燈開著，放著那張刑事傳票，上面擱著叔叔的老花眼鏡，而家用電話就在旁邊。叔叔把傳票拿給老爸看，老爸示意沒戴老花眼鏡看不到字，叔叔順勢拿了他的老花眼鏡給老爸。傳票上寫著偵查庭的地址以及應報到的時間、案號案由"妨害名譽"，還有右下角印著"被告"。

叔叔女兒後來有說明她去警察局看完店家在店內的錄影畫面，雙方有一些言語上口角，應該是叔叔的口頭禪"幹X娘"，惹怒了店家。為何會是口頭禪呢?因為在老爸跟叔叔聊一些以前的趣事時，聽到比較有趣的地方，叔叔就會"策幹懶跤"(一種台語說法，意思是罵髒話)當作語助詞噴三個字的國罵，當天的聊天至少噴了兩次以上。回程的車上，老爸也說，叔叔從學生時期就這樣了，叫他改就改不了。

其實兩個多小時的拜訪，真正講"被告"這件事情只有前面一些時間，叔叔大部分時間並不怎麼開口說話，就是聽著附和著。除了叔叔女兒說明案情之外，全程幾乎都是老爸一派輕鬆說著以前的趣事，跟一些勇事，還有分享不少健診單上數字。

聊到最後時，老爸拿著刑事傳票對著叔叔說~

老爸一派輕鬆說：謀代誌啦，挖嘎崁哩來啦!(沒事的，我再跟你一起去出庭)

老爸開玩笑地又接著說：哩呷嘎加遮毀，謀企軌法院，企己嘞嘛賀啦(你吃到這麼多歲了，還沒去過法院，去一下也好啦)

只見叔叔笑著說：幹Ｘ娘，貢安內啦(幹X娘，說這樣啦)

老爸對著叔叔女兒開玩笑說，叔叔身上揹一條刑事案件沒差啦，又沒有要找工作，或是出來當候選人了。

叔叔女兒在旁邊也露出臉上的笑容，可能覺得這兩位互動有點有趣吧。

話題告一段落後，我們起身往外要離去，叔叔也跟著我們出去送客。我們走到走廊時，叔叔走在前面，這時回頭跟老爸說~

叔叔當下若無其事地回頭說：哩出庭那天有閒尬挖去謀?(你出庭那天有空陪我去嗎?)

老爸微驚訝看著叔叔女兒，又馬上看著叔叔：哼唉～哩已經貢軌啊，賀啦(你已經說過了，好啦)

雖然叔叔的症狀已經很像阿茲海默的前兆(或是車禍後腦萎縮記憶力)，很容易不太記得短期內的事情，但某個時間點以前的事情，卻是如此清晰像是刻在海馬迴似的，永不消失。記得這位認識超過一甲子的老好友，有難的時候，陪在身邊總令人安心的感覺。

拜訪的隔天，老爸說叔叔又打電話來說～

叔叔：哩出庭那天有閒尬挖去謀?(你出庭那天有空陪我去嗎?)

我想叔叔應該是坐在他辦公桌前，檯燈開著，戴著老花眼鏡看著那張刑事傳票，拿起電話撥給這位老好友。

可能在出庭前的日子，每天都會接到叔叔的來電....檯燈開著、看著傳票、撥給好友。因為記得有位令人安心的老好友，即使已經記不起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