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小伙子組了樂團,從故鄉挪威來到英國倫敦打天下。他們把積蓄都投資在 demo 錄音,花光了存款,卻屢屢被各家唱片公司和經紀人拒於門外。他們窮得有一頓沒一頓,甚至挖過街邊垃圾桶裡的東西吃。
終於有唱片公司願意簽下他們,眼看就要時來運轉。耗費四年光陰才終於定稿的第一首單曲在英國正式發行,卻只拿到排行榜第137名。
儘管這首歌在故鄉挪威好歹上了單曲榜第三名,他們是「全國知名」的樂團了,仍然很不甘心:遠赴倫敦吃了這麼多苦頭,究竟是為了什麼!
那首歌叫 Take On Me,那個樂團叫 A-ha。一個挪威團,打入英美市場談何容易!畢竟不是每個北歐來的團都能變成 ABBA。換成其他的樂團,很可能從此死心塌地留在祖國發展,不必再作不切實際的夢了。
那首歌早在 A-ha 成軍之前就寫了,當時主唱 Morten Harket 還沒來,樂團還叫 Bridges,原本是一首帶著「車庫搖滾」粗礪風格和 New Wave 氣味的快板曲目,歌名也還不是 Take On Me,叫 Miss Eerie。即使還是粗胚階段,那不朽的鍵盤前奏 riff 已經就位:那是鍵盤手 Magne Furuholmen 十五歲就創造的旋律,但大夥覺得這前奏「太流行」、「太甜」,刻意壓低了它的份量。
1982 年,主唱 Morten 加入,團名正式改為 A-ha。Morten 不但俊美如希臘神像,歌喉也無懈可擊,他們決定把全曲結構拆散重組,歌詞重寫,重錄這首歌,這時仍然不叫 Take On Me,而是 Lesson One。這個版本由聽起來像玩具鋼琴的合成器主導,段落寫得很滿,主副歌變化多端,Morten 唱得有點不勝負荷(中間甚至有一段像公雞發情的怪叫,真不知道他們那時在想什麼)。不過,至少Magne 那段鍵盤 riff 光明正大彈了出來,不再遮遮掩掩。
1983 年,他們把上一個版本蕪雜的段落修剪精簡,副歌打掉重寫,這才有了 Morten 飆高音的經典段落,歌名也正式定為 Take On Me。這個 demo 終於比較接近我們熟悉的版本(儘管鍵盤 riff 音色相對單薄,結束點也很突兀)。這是一顆待打磨的鑽石,等著識貨的慧眼發掘。
1984 年,A-ha 拿到了華納唱片公司的合約,正式重錄這首歌。然而英國華納的行銷部門並沒有把這個樂團放在全力捧紅的優先名單:他們拍了一支低成本 MV,團員在單調的藍幕前對嘴、假裝彈樂器,疊上舞者慢動作翻筋斗的剪影。即使以 1984 年的標準來看,也實在拍得很爛。就是這個版本,創下 A-ha 所有單曲排行成績最低的紀錄。
幸好,不甘心的不只 A-ha 自己,還有當初簽下他們、始終寄予厚望的華納唱片大主管 Andrew Wickham。他回憶初次見到主唱 Morten的驚喜:「怎麼可能有人長得像電影明星,唱歌又像(經典歌手)Roy Orbison?不可思議!」這團不紅沒天理!首支單曲失利?沒關係,加碼重來!
他撥款另聘製作人再錄一次 Take On Me:這個新版音場更加清透明亮,LinnDrum 電子鼓和真鼓(cymbal 和 hi-hat)一齊敲打出脆勁節奏,Roland Juno-60 彈奏的 riff 主旋律和 Yamaha DX-7、PPG Wave 合成器音色交織相疊,直擊胸臆(和 demo 一比就知道製作人對這些音色下了多少工夫),結尾也加上了餘韻盎然的末段 coda。Morten 跨越二十度音的演唱,能夠帶你一路飛昇九宵天外。
如今我們早已無法想像有誰會不喜歡這首歌,但很不幸,這個新版本仍然知音寥寥,它的氣數大概就這樣了?
仍然不甘心的 Andrew Wickham 竟又撥了一大筆錢投資拍 MV,交代找最好的導演,拍一支最酷的,不惜工本,務必征服美國市場。他的執念,終於得到了回報。
導演 Steve Barron 不辱使命,花了足足半年時間,手繪三千幀畫稿,製作了一支鉛筆動畫結合真人演出的 MV(這種手法叫 rotoscoping),由 Morten 當時的女友 Bunty Bailey 擔任女主角。美國華納特別押後單曲發行日期,先讓 MV 在電視密集播了一個月才發片。這招果真奏效,Take On Me 一飛沖天,榮登單曲冠軍,A-ha 紅遍全球。這支 MV 一舉包了 MTV 頻道六項年度大獎,成為流行文化史不朽經典,幾十年後重看,仍然酷到炸。
我代人應該都記得當年第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它是如何瞠目結舌。A-ha 也承認:儘管 Take On Me 是他們得意之作,若非這酷炫的 MV,這首歌絕不可能獲得這「現象級」的關注。2010 年這支 MV 上架 YouTube,2019 年又做了 4K 升級,累積流量已超過十四億。
多年來,全球歌迷屢屢爭辯 Take On Me 到底是什麼意思?英文並沒有這樣的片語。比較可信的說法是:挪威文「觸摸我」( ta på meg )硬翻成英文就是 take on me,這是 A-ha 的「挪威式英文」──所以副歌反覆唱的 Take on me / take me on 意思其實是「觸摸我 / 穿上我」,滿撩人的呢。
都說在這個圈子要成功,才華、奮鬥和機運,缺一不可。Take On Me 曲曲折折的命運,就是最好的例子。況且真正的難題才要開始。試想:你走紅的第一支單曲就拿下26國冠軍,第一張專輯就賣了一千萬張。這時你才二十歲出頭,餘生該如何是好?
最近上映的 A-ha 紀錄片《Take On Me 帶我走(A-ha: The Movie)》,就用生動細膩的方式,試圖回答這個問題。A-ha 並不是只紅一首歌的 one-hit wonder,他們後來仍有不少暢銷精品,只是成名作的量體太大,光芒遮蔽了其後的成就。三位團員風風雨雨、分分合合,如今已是年屆六旬的大叔,仍在巡演、錄音。昔日的榮光和糾結的恩怨,樂聲響起便都無須再提。Morten 的歌聲依然透亮純淨,如教堂唱詩班的男孩。
2017 年,他們在 MTV Unplugged 節目現場把 Take On Me 改編成靜水流深的慢版抒情曲,看哭了千萬樂迷──鋼琴輕輕敲響那不朽的 riff,初老而仍英俊不似真人的 Morten 虔誠地閉上眼,一字一句唱著:
I'll be stumbling away
Slowly learning that life is okay
啊,真得經過這麼多年,我們才彷彿終於聽懂了這首歌。
(寫給《財訊》,這是增修後的完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