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婚的女人，我的單親媽媽

母親在未滿四十歲時與跟她同齡的父親離了婚，在離婚之前，應該是母親或是家中的女性長輩（比較親近的幾乎都是女性長輩）有提起「爸媽離婚後要跟誰？」這種父母協議好就好的問題，除了這類的問題會讓我覺得心煩外，還有記憶的大概是空氣中一直凝結的氣氛，以及母親散發出來一種受傷的、無處可去的情緒，還有父親不再像大玩偶一樣好玩的安靜。

「離婚」這事，到底代表什麼？對才滿十歲的我是無法理解的。也許就是：「啊不就爸爸媽媽沒有住在一起而已？」我是一個怪孩子，對於父母的依賴或是對於同儕的陪伴，似乎不那麼的需要，但在群體裡的生活，還是會因為旁人的情緒、情感，感受著其他人的內在，不過我的確沒有感到世界要毀了，多半是想「這有什麼大不了」！

在九◯年代，「離婚」似乎是件羞恥的事，特別是在女性，總是會被套上任何莫須有的罪名：太勥跤（台語：khiàng-kha，形容一個人精明能幹，一般用在形容女人，有貶義。）事業心太重、太強勢⋯⋯即使是在家族裡的女性長輩或是鄰居的女性之間，也多有對離婚女性沒有太友善的交談。

父親搬離家的那個母親節的隔日上課，老師把我叫到面前問了：「爸爸走了嗎？」我才哭了一下，彷彿被提起「父母離婚、剩下單親媽媽」這事，我必須應該有點情緒。同班同學、我僅有的好朋友羅琦跑來問我：「父母離婚有什麼感覺？」我應該是回答：「就我爸以後不跟我們住了啊！」但我著實不知道為什麼我原來幸福美滿、小康的家庭，會變成非常不快樂的單親家庭。

也許直至今日「離了婚的女人」依然在許多離婚的女性多有一些從傳統社會所留下來的自貶心態，而在九◯年代這事更是最好不要被傳開來，從親戚到鄰居再到養育孩子的過程都容易讓「單親」「離婚」「的女人」成為箭靶，誰都能冷不防地朝妳射出一枝又一枝逞口舌之快的箭，或者就是故意地拿把刀往妳胸口刺去。

我記得有誰八卦在同學間提起「你爸媽是不是離婚」這事，我都會沒有閃避但露出一臉「你到底是要關心還是要打探」的表情說：「對啊！」但母親都會交代回到娘家與親友聚會，如果有人問起：「爸爸怎麼沒有來？」的時候，絕對不能說：「我爸媽離婚了。」

才十歲的我老覺得彆扭，彆扭為什麼要說這種謊？只在幾個與母親甚是親密的表姊、阿姨或同齡玩在一起的表哥面前，可以偶爾提起「我爸」，其他時候我總是看著母親撐著她體無完膚的身心，在任何人面前繼續維持她的精明能幹以及「我很好」的樣態，直到兩三年後，父親一直沒有出現，母親才得已用「單親媽媽」的身分出現在那些家族聚會中。

有時我必須在一旁聽著誰揶揄母親就是太能幹，或是太不懂得服侍男人，而母親經常為了抵擋那些嘲諷，會強顏歡笑的跟家族男性長輩拚起酒來，我總是在一旁皺著眉心想：「妳幹嘛要這樣？」我總是想要把她拉離那個討人厭的現場，厭惡那些奇怪的社會價值：一個女人帶兩個孩子已經很辛苦了，你們能別說這些風涼話嗎？（我還小，也不想給母親惹事，不然真的非常想回擊那些風涼話。）

那個年代「父親」的存在也象徵孩子會以什麼樣的形式長成，有許多人睜著眼看著「沒有爸爸的孩子」行為會如何偏差？母親的壓力鍋隨時會炸裂，我與姊姊總是小心翼翼像踩在半空中的鋼索，深怕踩歪了摔死不打緊，還會讓母親萬箭穿心！（但我們從來沒有讓母親需要站到我們面前被指責沒教好孩子或是被責斥沒有照顧好孩子。）

甚或有時鄰居的爭執、衝突，總有幾個嘴賤嘴壞的「女人」對著母親大吼：「叫妳老公出來！」母親心上的裂縫更深了，你總能從她身上感受到她用盡力氣想要站直身體，卻始終弓著背，像貓一樣膨脹自己身上的毛、豎起她的尾巴不斷地哈氣，就是要告訴妳：「不要靠過來！」

單親的母親，在養活孩子到成年能自己賺錢之前，她應該還是尋求了不少幫助，從朋友、親戚到一些為離婚婦女成立的協會，有時得到一些食物，有時得到一些心理上的幫助；經濟上母親的工作能力確實優於父親，她好強的不讓我們去申請所有的可以拿到清寒獎金的補助，總還是害怕「沒有男人的女人」招來太多的閒言碎語。

母親困在「單親」這個詞裡，也許一直到父親死了多年以後，我已從十歲步入中年，在很多很多同齡的人都成為單親後，她才慢慢地將「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自己沒有給孩子完整的家」「自己沒有好好扮演女人的角色」⋯⋯這些壓迫從自己身上拿掉（但我不確定她真的拿掉沒有？）

有時我若是嘴壞，總會這樣跟母親說：「欸，妳知道不是離婚才是單親好嘛？爸爸死掉，爸爸根本沒出現過，爸爸離家不再回，都會是單親耶！妳只是其中一個啊！」

我很奇怪的從十歲那個母親節父親走後的午後，從來沒有想過「父親不在身邊」會有多麼的自卑或是不敢提起，也沒有問過「為什麼是我？」只有在每次有什麼事情需要有人依靠／依賴一下，想起「啊！幹，爸爸不在身邊、媽媽光賺錢就煩死了！算了，我還是自己弄好了！」而有點孤單的感覺。

母親在還沒有從「離婚的女人」「單親媽媽」的自我束縛離開之前，你得閃避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會刺痛、提醒她這些事的小細節，你不知道怎麼讓她相信：「妳很好了喔！妳真的很好了喔！對於一個單親媽媽來說，妳能做到這樣，真的很好了喔！」（而且我們都長得很好呢！）

後來我常跟母親說：「如果重來一次，拜託妳不要結婚、不要生小孩，妳的人生應該會很美好呢！」

但。就不能重來嘛！哈哈哈哈。就像每次我嘴壞，她想掐死我也沒法啊哈哈哈！

P.S

中年寫這些有點可笑，尤其是父親已經走了十多年，誰到最後都可能成為單親的爸爸、媽媽或是孩子。但我想很多人還是會受限在那個標籤裡！其實走到最後，人難免都會失去誰，在每一個日子要好好對待自己和身邊的人就是了！

圖：20121122小房子，Canon EOSM

其實。母愛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