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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同學麥娜絲》│男人心裡苦，可是男人說不出口

如果你是女性，你可以接受你的伴侶，沒有工作收入，在家當家庭主夫嗎？如果你是男性，你可以接受你自己沒有工作或收入，在家全職處理家務或帶小孩嗎？多年前，曾經跟女同學討論過這個問題，我們的答案都是一樣的，不管再怎麼愛我們的伴侶，我們都沒有辦法接受伴侶沒有工作或收入；可是，反觀自己，我們都希望孩子出生之後，可以不假手保母或長輩，自己親手養育。

結婚那年，正是我在職場上很疲累的時期，拿到結婚證書之後，還竊喜取得了「長期飯票」，儘管在幾年後，我很後悔的認清，女性以家庭為理由，自願離開職場，等於不智的親手剪斷自己的翅膀，但撇開這個很個人層面的反省，社會對於女性選擇在家當一個全職的主婦或媽媽，接受度是很高的，但同樣的狀況放在男性身上，就會截然不同，男性在決定成立自己的家庭之後，就開始必須承擔更大的責任，必須養家、養小孩；全職主夫或爸爸，就算社會上有些開明的聲音可以接納，但在長久以來的文化偏見下，多數的男性，也很難過得了自己這一關。

我們這一代的男性，有很多無法明言的苦，就像電影《歡樂時光》裡，小純與櫻子的先生，擁有不錯的工作與社會地位，也把收入都拿回家，沒有外遇，沒有家暴，也沒有賭博、酗酒等等不良習慣，卻無法理解，他們照著上一代給他們的示範，為家庭盡心盡力，為何妻子還是認為他們不及格？同樣的付出，放在我們上一代的男性，如果拿不到滿分，也至少會有九十分，相較於我們的父執輩，現在正值中年的男性，應該會有很多怨嘆吧，該盡的責任沒有少，但家庭給予他們的待遇，卻差了非常多。

2020年年底上映的電影《同學麥娜斯》講四個中年男性的故事，改編自導演黃信堯拍攝同學多年生活，在2005年獲得金穗獎最佳紀錄片的作品《唬爛三小》；我自己作為一位女性，很能理解濱口龍介導演的五個小時超長電影《歡樂時光》裡，四位女性主角的感受與她們對關係的關注；但在看黃信堯導演的《同學麥娜斯》，以及他在2017年獲得金馬獎最佳新導演與最佳改編劇本的《大佛普拉斯》時，對於兩部電影裡的男性視角與大量的幹話，覺得非常驚訝，原來男性私下的相處，跟我平時看到的那麼不一樣，這才發現，原來，我對人類另外一個跟我不同的性別，理解的那麼少。

這可能跟生活單純有關，我只有幾次戀愛經驗，就結婚生子，上大學之前，更因為巨大的升學壓力，沒有跟任何男性有過深入的往來與交談，身邊接觸最頻繁的兩個男性，一個是父親，另一個是弟弟；父親是上一代的典型傳統男人，對家裡很負責，但很寡言，除了非常偶然的幾次，喝酒較多，內心深藏許久的話匣子被酒精引爆，讓他突然之間，感性的說很多很多話之外，跟父親生活的幾十年間，幾乎不曾聽他談過心裡話，倒是母親，總是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抱怨個沒完。

至於弟弟，一起生活時，他是個非常不適應升學主義的小屁孩，到了轉性的青少年，我已經離家念書工作，大學以及初入社會的生活，多采多姿，沒有心思去關心家人，因此對長大後的他，並不是很了解，唯一清楚的是，他是我們這一代在家族裡唯一的男丁，母親一直很在意他的婚姻大事；大台北生活不易，即使弟弟後來有很不錯的工作表現，卻因為還沒有能力在台北市好的學區買房子，遲遲過了不惑之年，還不敢跟長期穩定交往的女友結婚，母親強烈的希望弟弟能早日達成傳宗接代的使命，甚至還鼓勵弟弟先生小孩，婚想結再結，想法比我們這一代還要先進。

弟弟的狀況，有點像《同學麥娜斯》裡鄭人碩飾演的電風，兢兢業業的工作，卻因為擔心沒有能力提供給妻小夠好的物質生活，不敢對洪小鈴飾演的女友小珍許下承諾，直到小珍意外懷孕，電風才不得不決定結婚，買了房子與一個窄小到需要人力推才有辦法停得了車的車位；為了這個結婚的重大人生決定，電風還壓力大到必須去找神父開解。

跟電風一起在這部電影裡擔綱主要角色的，還有添仔、罐頭與閉結，他們又各自呈現了不同的男性面貌；施名帥飾演的添仔，是一名導演，一直相信自己有朝一日會變成另一位李安，朱芷瑩所飾演的添仔妻子阿枝，也跟李安的妻子一般，支持著丈夫，但添仔大多數拍的都是賣藥廣告，後來因緣際會拍攝市長形象廣告，被民代高委員找來當魁儡參選，意外踏上從政之途，添仔也從一開始懷抱著夢想的清純創作人，逐漸變成滿腹機心的政客，導演似乎是在透過添仔呈現，男性對權與名的渴望，劇中添仔手指比天的競選平面廣告，廣告中利用修圖軟體加長的食指，像極了小木偶皮諾丘的長鼻子，導演對政治的諷刺，盡在不言中。

納豆飾演的罐頭，外在條件離高富帥有段距離，感情生活也不穩定，一度因為被分手，在按摩店裡吞下大量減肥藥，讓他的三位好友搞不清楚，他到底是要減肥還是自殺；罐頭的工作是為戶政事務所查戶口，透過他的眼睛，劇中有很多看起來很特異的人，導演說，這些橋段改編自朋友，與朋友的朋友的親身經驗，真實的事件，比電影裡呈現的還要扯。

後來罐頭查戶口查到一名特種行業的女性，赫然發現，這名由潘慧如所飾演的女性，竟然是他青少年時期喜歡的校花女神麥娜斯，但麥娜絲卻認不出他；劇中有幾個罐頭對麥娜絲的性幻想橋段，罐頭呈現的，應該就是男性在本能上的需要。

至於劉冠廷飾演的閉結，從小由阿嬤養大，長大後孝順的照顧著生病臥床的阿嬤，也繼承家裡的紙紮業，為往生的人製作另一個世界的物品；工作的關係，常有往生者找他溝通，現實生活裡，講話會口吃的閉結，在夢中與往生者溝通，卻非常流利。

四位男性主角中，閉結是最溫柔體貼，最會替別人設想的一位，他是他們的「阿尼瑪」，也就是榮格所謂的，男性心中的陰柔面；正如同閉結的工作，必須常常跟我們眼睛看不見的陰界交流，男性溫柔的那一面，也往往難以被看見；而男人在情感的表達、關係經營上的笨拙，也像口吃的閉結一樣，總是吞吞吐吐，百般困難。

中國古老的經典《易經》，透過陰陽討論世間萬物，在性的方面，陽〈⚊〉與陰〈⚋〉是男女性器的圖像，在能量概念上，「陽」展現的是顯性的力量，陰則是隱性的包容涵量，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男性多被賦予陽性的刻板印象，期待男性是充滿力量的英雄，代代相傳到了現在，使得多數的男性，很難表達自己真實的一面；甚至在遭逢挫折的時候，生命裡的脆弱時刻，還得為了要符合期待，隱藏脆弱，佯裝得更為堅強。

初入社會的那幾年，我曾在職場上曾經見過幾位中年的男性同事，因為工作上表現沒有符合主管要求，被迫離職，離職時，他們滿嘴聳鬚，臉上卻掩不住失意，現在我也中年了，二十幾歲時看過的那些帶著落寞卻假裝堅強的面孔，竟也陸續出現在幾位認識的男性朋友身上。知名的榮格治療師羅伯特，強森在他的著作《他與她：從榮格觀點探索男性與女性的內在旅程》提到：「所有的男性心中，都住了一個受傷的國王」，《同學麥娜斯》結尾，四位男主角身著高級西裝，挽著穿著華服的伴侶，走進一座豪宅，這是傳統的房地產廣告，也是很多男性對自己理想形象的幻夢，然而夢醒之後，多數男性面對的，還是遠低於自己預期的王國，正如電風那個窄到無法正常倒車入庫的停車位，正如罐頭心中，相見不如不見的女神麥娜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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