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影評｜李英愛的復仇──談《親切的金子》與《復仇母親》

坎城影展甫落幕，朴贊郁憑新片《分手的決心》抱走最佳導演獎。此次湯唯雖然沒有抱回獎座，她在紅毯上綽約的身影仍看得我一愣一愣。朴贊郁向來擅長拍攝女性主體，還記得在大學課堂看了《下女的誘惑》，敲鐘以後前燈大亮，我倉皇掩面，是因雙眼盛滿鮮血和情慾，稍不留意，鮮紅可能滴落下來。那是在羅希度劍擊天下以前，朴贊郁鏡頭下的她和她。我一向無法抵擋風格顯著的美麗女演員，她們既狂傲又溫柔，並且毫無例外的，神秘非常。朴導的作品是冶豔的蛇信，誘使我點開《親切的金子》，而後如兔子洞般，掉進李英愛的表演裡。

《親切的金子》有濃濃的朴贊郁特色：紅是豔紅，白則如死白石膏，黑就漆黑過幽深瞳仁，像潑灑的油墨畫，互不相容卻又處處攪擾。紅白黑，在李英愛臉上全有了。她飾演一位心中有恨的更生人金子，在十三年的牢獄以後，展開她的復仇大計。為了出獄後的計畫，金子在獄中那是極溫婉善良，處處體貼。金子冰雪聰明，體察獄中權力關係，在不得人緣的黑道大姐飯菜裡頭添加漂白水、為有冤有屈的弱女子們伸張，並且她總是微笑，總是虔誠禱告，像一朵白淨蓮花。大家都叫她「親切的金子」。

十三年後，金子穿上入獄時的點點長洋裝，擦上大紅眼影，換上一副冷酷表情，大手拍翻神父遞來的潔白嫩豆腐，頭也不回地走，走進她的復仇大計。原來金子被要脅頂罪入獄，否則罪人連她的女兒都殺。為了制裁那位心理變態的殺人魔，金子闖入地獄。她的靈魂，早在十三年前就死去。

本片有許多經典場景，諸如金子召集慘遭謀殺的孩子的家長們，一同討論如何處置罪大惡極的白老師；或者家屬排隊進入教室，各擁兇器凌遲白老師，卻終無人給他痛快一擊。一個男孩的祖母，最後將剪刀插入他後頸，橘紅色刀柄上，貼著男孩的姓名。天降白雪，白老師也沉入雪堆，金子將黑色風衣領子立高，大紅眼影下，看不清她的眼睛。紅白黑這復仇三原色，如罪惡之花在李英愛臉上放肆開展。最後的最後，女兒珍妮為她端上一盤雪白豆腐，祝她快樂幸福，永遠永遠。

《復仇母親》是李英愛時隔十四年再接演的電影作品，此次母親不只是她的角色，現實生活裡她也多了一對雙胞胎兒女。風霜經過她的臉上，沒有留下太多雪花，同樣是位憤怒的母親，唯瞳孔顏色益深。正妍的兒子允秀在六年前走失，自此，夫妻二人生活重心全是尋找兒子。然而，疼愛她的丈夫因為接到惡作劇電話，在趕路途中遇上車禍離世。正妍消沉痛苦之際，忽然有了一線希望：有人在偏遠漁村見過與兒子神似的孩童，她慌忙循路趕去，卻不知自己撬開海邊村落的骯髒秘密⋯⋯

偏僻釣魚場由各自擁有前科的男女老少經營，小型聚落的君王由地方警察洪警長擔任，對下人頤指氣使。這裡住著兩個來路不明的男孩，喚做民秀和智鎬，前者有著與允秀相似的臉容。當正妍循線找來，村裡的人恐懼長期凌虐男孩的真相見光、也深怕男孩真的被帶走少上人手，硬是不讓正妍見孩子。電影主訴社會人情淡薄，無人願意幫忙，受傷的心無人舔舐，痛苦便蛻為憤怒。這位母親對漁村裡的生冷面孔展開殘酷報復。

相較《親切的金子》全是冷冽冬天，《復仇母親》幾乎總是陽光正好，然而心痛的母親卻似乎總背對，背光的眼睛全是淚水。李英愛收起金子的無情的放大的面孔，演技更內斂，蒼白的表情底下是碎開的、千瘡百孔的心，像壁癌附身的水泥白牆。看起來好好的，但誰都知道她再也好不了了。當黑夜深沉終於止息，曙光從背後升起，她抱起孩屍，翻看那瓣記憶中的小指。畫面既金黃又黑暗，母親的哭聲沒有一刻稍停。

橫跨十四年端出的唯二作品，李英愛都飾演心中有恨的母親。也許她透過角色傳達對社會黑暗面的控訴，即使兩部作品皆非改編自真實事件，仍迫使我們注重兒童安全（難道非得到了像《熔爐》那樣？）。當事情非得血腥「復仇」，乃是體制內無人救援，像跌落深井的空谷呼救，長長的救命繩索，始終沒有放下來。李英愛用她的表演讓我們看見：恨的極致始終來自愛，而親情又恰巧是最富韌性、最堅毅、最義無反顧的那一種。

我感覺兩部片子有種遙相呼應，即在《復仇母親》中，李英愛成了《親切的金子》裡那些受虐孩童的母親。不若金子，正妍復仇的策略凌亂無謀，毫不冷靜。如此一來，正妍則更像現實裡的人物，這卻也讓角色不再風格化，看來也不太過癮。有人說，《復仇母親》若非李英愛主演，劇情根本平淡無奇，人物圓的太圓、扁的太扁。我有點同意，但想著能在昔日長今的眼神裡看出一絲血紅殺意，都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