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dearest,
日安。還有,抱歉。
最近的我好像一直在道歉,彷彿將自己剝離到一定程度、坦露出陰沉不堪的泊泊血色時,得向染汙的世間懺悔。近幾日我一直在做夢,反覆地作噩夢,一直被魘住而難以清醒,也因此在生活上發生了許多啼笑皆非的小插曲,就像幾年前吃安眠藥導致算錯學分數一樣。
我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的貪婪。前一段時間,我竭盡一切渴求睡眠;而換了重藥之下的我,忽然又開始希冀清晰的思路。
八個字,異常符合我的現狀:渾渾噩噩不可終日。我有些啼笑皆非。
若說睜開眼仍會記得噩夢,是一天中的一小份不幸;所記得的噩夢,正好是最想忘掉的陰暗過去,那則應該是一天份的殘忍。
諸多諸多的噩夢裡,有兩份殘忍格外鋒利,甚至令我開始害怕吃晚藥、害怕睡眠。我幾次試圖在日記上落筆都徒勞無功,怕無法消化充滿了怨怒的自己。最後只好找你傾訴。每次寫信給你總有一種魔力,至少書寫的自始至終,我都會記得自己是自己。
One.
我夢見自己和人打架。
五六個人,把我圍在牆邊。中間的那人,十幾年過去了,我居然依舊記得她的臉、她的表情、她尖銳的笑聲。他們圍過來,我抵著牆,內心忽然湧上一股洶湧的憤怒,在第一個拳頭朝我揮來的同時,我撲上去,狠狠朝她的臉搧去一個耳光。
夢停在這裡。停在我無數次期許的反抗。
我的掌心尚未碰觸到那張扭曲的臉,其他撲擁而上的拳頭也還沒落在我身上。
語言是一種對世界的後設認識,而非先備。在我知道什麼是霸凌以前,在我明白什麼是憤恨以前,尚未在我的認知概念中以語言形構而成的晦暗,就已經存在了。甚至,我意識到自己解離後,才逐漸發現,原來在自己身上,曾發生過這回事。
你問我恨她嗎?其實也不盡然。恨一個人是那樣的辛苦。我最大的盼望是我與對方的生命再無任何交集,她的幸與不幸和我無關,我的幸和不幸也再與她無關。現在的她對我來說,更像是一個象徵,象徵著這世界會對你有毫無理由的純然惡意,你並未招惹或做錯任何事,仍會成為弱者與犧牲品。他們揮刀,他們尖笑,他們猖狂肆意的玩弄後若無其事地拍拍手掌,而你要自己從塵埃與血泊中爬起來,憤怒痛苦怨憎原諒寬恕全部只是屬於自己的課題。
這個夢很殘忍。我甚至無法對人言說,只能和你傾吐。因為我的一切,你早已明白。
如果清瘡必然伴隨疼痛,復原必須誠實坦然,為什麼不能有一點點寬容,當初解離時的遺忘,就全然遺忘了呢。
我甚至以失去了你作為代價。
為什麼,要讓我再一次記起來呢?
The other.
另一個夢境。
小小的我,坐在診間的圓坐椅上,聽著醫生和大人們進行著我並不理解的交談。大人們的眉頭緊蹙,我的衣袖、褲管被捲起,露出滿是鮮血和組織液的大片傷口。醫生和護士替我塗藥,棉花棒上是乳白的藥膏,我扭著身體又哭又叫;回到家準備洗澡,乾掉的組織液黏著在衣服上宛如另一層皮,脫下衣服即是撕下一層尚未癒合的傷痂,鮮紅的真皮遇水,針扎般的疼。如此循環,一日一日,我活了幾天,就重複幾天。
每一次回診,醫生總嘆氣邊語帶安慰:「很辛苦喔,實在是很麻煩的一種病。這該怎麼辦吶。」
每一次過年之類的日子,親戚們一旦焦點落到我身上,也是同樣:「唉,女孩子皮膚這樣子,以後該怎麼辦吶,沒有擦藥嗎?沒有方法可以治嗎?」年年復年年,明明不是誰的錯,沒有痊癒的我被釘在異類的範疇,未能照料女兒痊癒的母親宛若千夫所指。
長大之後,偶爾與人稍微親近了一點,難免有朋友會好奇問起:怎麼會這樣?治不好嗎?不能用A方法B方法C方法或是D方法嗎?聽說很有用耶。咦,全部都試過了啊?怎麼還是這樣?
『該怎麼辦吶。』
『你以後該怎麼辦。』
『這樣的小孩該怎麼辦。』
『這個病怎麼這麼麻煩。』
『這個病難道不會好嗎?』
『到底該怎麼辦吶。』
夢裡面,無數場景如跑馬燈般在眼前拍閃。就這麼一段話,在我耳邊縈繞,重複重複重複重複重複重複,直到眩暈耳鳴。
這種起源於社交上的寒暄,到最後的最後,都變成無解的疑問句,拋回我身上。
我從一開始真的會在深夜裡思考該怎麼辦才好,意識到自己什麼都無法改變,抹去所有少女時期的憧憬,只將自己當成一個病人,如此如此,才得以在之後每一次的「該怎麼辦吶」時,微笑著說,「我習慣了」。
其實我什麼都做不到。
所以,也不要問我該怎麼辦才好。
除了放棄和苦撐,我找不到第三條路呀。
Dearest,近日我得知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所認識的人之中,有兩個美麗可愛的小生命,甫出生不久,也遭遇了和我一樣的症狀。
談論到她們,大人說的話是一樣的:「這實在是很麻煩的狀況」、「女孩子年紀那麼小就這樣」、「照顧起來很辛苦」、「也不知道會不會好」。同樣的話,同樣的嘆息,同樣緊蹙的眉頭,我有股如坐針氈的感受。
一邊用言語安慰著:現在的醫藥比二十幾年前進步太多了,而且孩子富養下所能得到的照顧更充足,多半在青春期之前就會痊癒了。同時,我的心在顫慄,自己的噩夢幾乎以另一種方式提早現形了。
我渴望家庭、渴望孩子的同時,恐懼我經歷過的痛楚複製在孩子身上,恐懼孩子跟我說:「媽媽,我好痛」,還有,「為什麼我要出生呢。」所以,所有一切我都不敢要也不想要了。
我相信她們不會如我一樣的。即便我活得如此疲倦,花蕊般的新生命也該擁有綻放的姿態。
我很早就明白一件事:當你有怨憎的對象,憤怒有所出口時,你比較容易放過自己。不管這份憤怒是否理性。
也同時哀傷的理解到,這不是任何人的錯,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虧欠於我,沒有對象可以怪罪,所以,痛的時候除了痛,沒有戰犯能夠責怪。
我只是不明白一點。
為什麼我能面不改色的撕掉舊痂讓傷口一次重新長好,為什麼我能夠一口吞二十幾顆藥丸,為什麼我練就了一邊暈針一邊挨針的技能,為什麼很多生理痛苦的事情,我從出生就開始練習起,這麼多年過去,卻總還是覺得自己如此脆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