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作為虛構之精神

2022/07/23閱讀時間約 16 分鐘
(圖片來源:轉角國際)
本周姑且將重心暫時轉向和動漫相關的事件,下周再回到評論。本文目的在於討論虛構作為虛構之精神的重要性以及駁斥對於創作自由的指控。在這周裡,筆者觀察到有必要加以討論的事件是某徐姓網紅針對創作上的兒童色情所發表的意見,她認為創作自由不該拿來保護與兒童色情有關的作品,而其指責對象則如她一貫風格的限定於男性。[i]
雖然下引非台灣之法,但兒童色情一般指的就是對象為任何未滿16歲的人,並且以包括照片、影片、電腦產生的影像或其他視像描劃,對兒童或被描述成兒童的人,作色情的描劃。[ii]這種定義本身就有問題,她也沒有真的運用到這個定義的創制目的,而她要反對的按其留言應是日本的新當選的漫畫家議員赤松健對於創作表現自由的政見與支持,赤松健的立場是兒童色情禁止法是對真實世界兒童的保護,他完全贊同。不過,動漫作品中的兒童是虛構,不應該在規範範圍內。[iii]2013時日本曾推動兒童色情相關的修法,最後對動漫相關限制的部分並未加入,其中一部分的原因便來自赤松健的遊說。對於與創作自由相關的政見,徐姓網紅的言論中將其批評為「噁心」,以及該漫畫家沒有創作兒童色情作品以外的能力,也就是說她覺得此政見是這類漫畫創作者自保的手段。
以上大致是此事件的背景。兒童色情作為一個問題自然需要處理。筆者並不完全認同由西方世界主導的自由主義價值觀,然而人的基本權利卻是基本的原則底線,因而傷害兒童造成其權利受損的行為絕不該容忍,更無需提藉著年齡以及知識上的不對等關係對兒童進行性的剝削。不過,此指以生物學意義存在的「兒童」,筆者並沒有要保護虛構事物的意思。而原因正在於,「虛構必須作為虛構被看待」。而本文提到的文學以外之「創作」便是指在此次被針對的二次元創作。
對於赤松健的解讀,徐姓網紅的言論從女性主義的意識形態出發,她把兒童色情的問題與男性做連結,並且藉著「女體」和「噁男」的字眼塑造兩性間的政治關係。[iv]那麼,赤松健真的就必然的要被對象化為女性的敵人嗎?顯然不是的。並且,有兩個看似矛盾實則相容的方式可以解讀他這樣的政見,而在這兩個解讀方法中也將連結到本文的標題要探討的核心。
首先是從文學史切入,更精確的來說是指小說史。在這之前,必須先釐清一個基礎定義才能得證小說跟漫畫可以在同一條線上討論,也就是”fiction” 。根據算得上是有信度的劍橋字典來看,這個字指的大意是並非以真實的人或事件創作的故事或書籍。[v]在這個意義上,除了真正的「自傳」以及有明確表明基於特定事件創作的漫畫之外,所有的小說與漫畫(動畫與遊戲一併在此列)全部都算是”fiction” 。簡而言之,兩者是能夠放在一起討論的。而以下便可以從小說史的幾個事件切入。
與歐美,或者說與目前的一般人的觀點相差較大的是,日本並不喜歡在創作中加入道德教說。而這種創作的思維在日本近代的文學史中是由田山花袋[vi]做為起頭。相較於同時代的國木田獨步以及島崎藤村等知名作家,田山花袋的名氣可謂遠遠不及。認為必須突破的花袋在思索創作素材時想到的材料便是將自己對女學生的戀慕之心以自白的方式寫下來。[vii]花袋在《棉被》一書中細膩的剖白了自己的心境,因為內容過於露骨而遭到社會道德的譴責。但同時,他也得到了年輕作家的敬重。年輕作家們認為花袋寫作中的坦率值得稱許,他們也從中得到了反抗現有道德的革命意義,實踐的方法便是遵從本心的生活與坦率的寫作。[viii]這個寫作方式目的在於把握個人內心的「真實」,因此最後也被納入了自然主義文學的運動。[ix]自然主義曾沒落了一段時間,中間小說曾經歷許多流派的鬥爭,例如馬克思主義文學和純粹藝術派文學。在這兩派文學沒落的昭和時代,嘉村礒多看似反時代的自然主義小說創作剛好證明了自然主義相對其他流派的優越性,這種創作方式因為礒多而得到人們更多信賴。[x]在更後期的歷史中,日本因為軍國主義的崛起以及戰爭迫近,具有政治意識的創作或者純文學的創作基本不可能再出版。[xi]這毫無疑問的是對創作自由的侵害,但另一方面它也是一股更加確立自然主義傳統的外力。為了杜絕對政府的批判,具有社會關懷或思想表達的文字遭到禁止,唯一剩下的創作素材就是自己身邊的微小日常以及自己的「心情」。而心情並不分好壞。
筆者並不是要表示現代的小說跟漫畫也同樣是作者內心的「真實」自傳,否則,它就會與”fiction”的意義起衝突。自然主義文學家的田山花袋與現代創作自由間的連結在於其思維,也就是「於作品中呈現的劇情,並不需要在意是否合於道德」。以更精確的方式來描述的話就是,不「刻意」的以某些規則規範情節。以自然主義的角度來看,此想法的由來是因為他們打算把人性的「自然狀態」寫下來,因此他們不會把角色特地打造成符合道德規範的人格,這之中自然還有從道德解放的意義,這個傳統毫無疑問的同樣呈現在現代日本創作中,這一點只要仔細的回想至今為止看過的動(漫)畫中各個主角的性格想必便有了答案。從直觀來看,這個從明治延續到現代的創作精神可看作是赤松健思想的根柢。正是因為不刻意的用規則來規範劇情,對於創作內容的限制才會成為他反對的對象。不過,此處僅是表示了日本創作界高呼的創作自由與思想傳統間的連續性,還欠缺的是原因解釋。
田山花袋雖然寫下了表達對女學生戀慕之心的小說,他本人卻完全沒有去對女學生做出實際舉動。同樣的,現代的作家們,此處設定在二次元創作的作者們,至少超過百分之九十的人根本未曾做過自己在作品中寫下的情色與暴力情節,這證明了這些作家們有意識到這些事不該在現實中做。那麼,具有這種意識的他們為何會創造出這些作品呢?原因便在於他們得以將虛構視為虛構。
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以及其特有的「私小說」文體遭到政治思想家丸山真男的批判,他指責這種創作方法具有精神無法從感性「自然」中分離,精神統合力較弱而作品內部不具統一性的各種問題。[xii]他認為這種作品缺乏想像力,他同時也稱其為「肉體文學」。這樣的批評幾乎是精準的把握了此類創作手法的特徵,但不完全正確。自然主義有數種流派,而單就田山花袋所引起的創作熱潮來看,他們確實擁有精神統合力,而作品也具有核心的統一性,原因正在於他們的「目標」。根據前幾段所述,田山花袋的流派可說是擁有一個創造出非「道德」化的世界,其中的角色與劇情並不刻意的按照特定規則行動,他們的心境更是豐富多變。花袋等人宣稱自己掌握了「人性的現實」,在承認這方面的同時也要注意這種無視道德的思維在日本社會中實踐的可能性趨近於零,因為日本的社會狀態充斥著無所不在的人情與義理[xiii],而無視它們恣意妄為的話造成的結果在日常層面上就是遭到社會的「空氣」視為對象化的惡而排除,重則會使自己觸法並遭逮捕。總結來說,現實中的日本並非是一個能脫離於道德(放輕一點說,社會規則)限制的社會,因此能夠自由的表述心境以及讓自然的人性展現出來的世界在這個意義上反而是「虛構」的,而田山花袋的這個流派所進行的創作可以說是根據著他們想要「自然人性」的「觀念」製造出來的。延續這個觀念來看,現代的創作毫無疑問的,也是「虛構」,縱使背景都是日本,但裡面的角色以及上演各種劇情的世界並不存在現實中。
此處的思想資源與現代創作自由間的連結並不是在於追求的理念本身,而是在於創作的「方法」。上述的作者們藉著對於理想狀態的想像而構想了不同於現實的世界,也就是他們藉著自己的觀念而創造了藉著媒介呈現的「現實」,作品因此才能成為”fiction” [xiv],反過來說就是”fiction”即是表現觀念而非現實的世界。到此已經可以得知,與虛構基本同意思的”fiction”具有的意義就只是觀念中的世界。在一般狀態下,它不會是與現實具有連結的。雖然講這個常識實是有些汙辱讀者的智力了,但「創作中發生的事情就只是在創作中發生的事」。不論在現實中的原則是如何看待這些想法,它都只是創作者傳達自己觀念的場所,對於不只是與現實無關,甚至連個人的空間都無法主動影響的二次元虛構創作,徐針對它的批判並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影響任何現實。
並且,此人熱衷於主張自己是個右派,但她對於創作的這種批判方式在一方面顯示她把虛構與現實等量齊觀,一方面則展示她採用的是左派史上知名的馬克思使用的意識形態批判。也就是絲毫不管創作這個概念以及做出來的作品到底具有什麼目標與價值,而是直接把它放在社會中的父權/女性話語中來批判作品的意圖,她倒沒有拿出實際「影響」的證據,[xv]實際上她也無法,因為馬克思主義中問題最大的一部份恰好正是「理論信仰」,也就是認為自己的理論完整的把握了現實。[xvi]所以,藉著對概念上「正確」的父權批判理論之信仰而產生出的言語必然呈現的只是她想看到的「現實」。筆者認為赤松健意圖的解讀方法需要更仔細的脈絡,即便本文有了結論也不代表筆者最後是正確的,-而她卻超出文化脈絡以及忽視他個人實際的想法來翻譯他支持創作自由的意圖,而這從無關乎於左右的基本原則來看就已經是十分不尊重文化以及個人尊嚴的行為。
再來,現在問題已經確立在觀念與思想的層面上,那麼這種批判作品意圖的做法就會變成個人的想法要從精神上被糾正。虛構的創作就只是作者在傳達自己的想法,而這不代表他有實踐這些思想,所以對於作品的批判就產生兩種問題。其一,否定他人慾望之正當性從何而來?這點在其貼文下方留言已有許多人指出,男女都有這樣的慾望,想要觀看色情作品並不是甚麼反人類的行為,她不看頂多表示她寡欲而已。其二,對於表達觀念而與現實無涉的作品設下限制的思維方式便是去設定一個唯一正確的精神,並且深入到個人的精神來糾察每個人的思想狀態。一個具備完善民主政體的國家應該要在「公」與「私」之間做明確的分界,「公」的法律必須停留在技術上的行為規範性質,而思想信仰以及道德得保有其內在性。[xvii]把虛構視為虛構的精神之所以必要,原因便是在於虛構的「制度」必須得到尊重。制度是明文寫下的擬制規範,而它必須被當成與現實「不一樣」的存在才能成為一個具備應有效力的實體。假設制度被跟現實放在同一條水平線上討論,那麼人們便會習於不斷的像本文批判對象這般,嘗試找出制度的意識形態,並且從「是」甚麼立場上來反對制度。制度當然可以修改,但必須是把它與現實作為兩個不同的對象看待,而從前者試用在後者中的好壞來回頭修正,也就是檢驗其「做」的實績,而這種檢驗制度的方法仰賴於我們能把它當成與現實不一樣的另一套規範來看待,也就是視之為虛構。對於虛構作品的看待方式是打造這種精神的第一步。
從過去到現在的歷史中,會持續向國民進行思想糾察的知名國家一類是以蘇聯為首的共產主義陣營,近代中另一個持續監督國民思想的國家恰好便是軍國主義時期,憑著圍繞於天皇的國體向國民無限要求忠誠的大日本帝國。[xviii]天皇制的國體和共產主義兩者是可謂完全相反的政治信念,但是在糾察思想的「正確」上兩者卻也如出一轍。所以,批判日本並期待一個正確的思想表達這種作法,剛好就是在批判日本的同時成為歷史上最糟糕的日本自身。
總歸來說,憑著觀念創作不存在的世界基本上已經否定了赤松健遭到的指控。他被用奇妙的譬喻指稱為「妨礙他人空間」還有「連兒童都不放過」。實際上的狀況是,他以及他要保護的這類作家既沒有實際的侵害任何一個兒童的權利,更沒有真的侵害到他人的空間。當然,個人在看到二次元的兒童色情時完全有權利可以表達不悅,然而由此引發的不悅並不構成冒犯,因為不論是網路創作或實體書物,這種色情作品都是限定在特定的網站跟店面中的,也就是個人完全有能力以意志「迴避」的。[xix]無法將虛構的事物作為虛構看待將造成真正的問題。因為不能把”fiction”視做是”fiction”看待,看到任何創作時都要去猜測它背後的原型以及意圖,而理當為了現實中的受迫者奮鬥的精神就這樣忙著與毫不相干的虛構物鬥爭[xx],真實的受迫者早就被排除在視野之外了。而那種認為與他人的慾望和創作思想鬥爭便能改變世界的想法,則是連反駁都不需要的妄言。
[i] https://www.facebook.com/100013355406575/posts/pfbid029UkoSrEwEoqhx9DHghYWtmJP5JxvLyuuHadshAPT5ojksub5w8v5sNXd6DPFFnCcl/
[iv] [iv]Andrew Heywood: 《政治意識形態》Political Ideologies: An Introduction:陳思賢譯,五南出版2016年版,第239頁。
[vii] 伊藤整: 《日本近代文學史》,郭爾雅譯,商務印書2020年版,第111頁。
[viii] 伊藤整: 《日本近代文學史》,郭爾雅譯,商務印書2020年版,第112頁。
[ix] 伊藤整: 《日本近代文學史》,郭爾雅譯,商務印書2020年版,第113頁。
[x] 伊藤整: 《日本近代文學史》,郭爾雅譯,商務印書2020年版,第240頁。
[xi] 伊藤整: 《日本近代文學史》,郭爾雅譯,商務印書2020年版,第276頁。
[xii] 丸山真男: 《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譯,商務印書2005年版,第427頁。
[xiii] 土居健郎: 《日本人的心理結構》,閻小妹譯,商務印書2018年版,第20-21頁。
[xiv] 丸山真男: 《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譯,商務印書2005年版,第427頁。
[xv] 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44頁。
[xvi] 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91-92頁。
[xvii] 丸山真男: 《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譯,商務印書2005年版,第6頁。
[xviii] 丸山真男:《日本的思想》,藍弘岳譯,遠足文化2019年版,第62頁。
[xix] Miller, David. Political Philosophy: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 US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
[xx] 丸山真男: 《現代政治的思想與行動》,陳力衛譯,商務印書2005年版,第427頁。
https://global.udn.com/global_vision/story/8664/6431849

作者:李佾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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