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大觀園喝茶

紅樓夢裡面寫到「茶」的地方，少說也有兩百處。喝茶是一種生活習慣顯然不虛假，但是說到令人深感印象的，大家應該都會想到六安茶和老君眉。

劉姥姥來的時候，賈母帶著一行人來到妙玉那邊。因為稍早吃了酒、肉，所以賈母跟妙玉說，喝了茶就走。妙玉把茶捧來的時候，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這個妙玉是省話一姊，笑回：「知道。這是老君眉」。

六安茶是多難喝，被賈母這樣嫌棄？初看書的時候一定是這樣覺得吧？但是如果對妙玉有點認識的話肯定會曉得，妙玉使用的東西並不俗（便宜），這個六安茶絕對不會是什麼茶葉渣茶，而是貴族間待客的好茶。

中國人一聽到六安茶，好像就會有個反應「哎那是六安瓜片吧？」現在網路一找，即使人在台灣也買得到各種等級的六安瓜片，有的還貴得很。這種茶葉無苗無梗，據說上等的六安瓜片茶湯碧綠，是中國十大名茶——果然不愧是賈母，這樣的茶都說不要。

當然謹慎的人會說，六安瓜片跟六安茶也不能說就同一種。也有人緩頰說，六安茶大概是綠茶，不適合老年人喝，尤其剛剛吃了酒肉，老人怕「刮胃」。總之被賈母這麼一懟，六安茶整個臉都綠（等等，它本來就是綠的）。那不然來聽聽賈母願意喝的老君眉有多厲害。

一查後發現，老君眉同樣是個謎，出處就是《紅樓夢》，難道又是妙玉拐彎的討好「老祖宗」的心理？有人說這是白亳銀針，有人說是大紅袍一類，總之這茶應該是比較適合老人喝，又不太濃之類的（劉姥姥也說喝了覺得淡）。

茶葉就算了，這個題目太難，但是拿來煮茶的水呢？賈母喝的是舊年的雨水，黛玉、寶釵喝的「體己茶」，是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兩種都是放在甕中沉澱清澈後才拿出來煮茶的。這也太講究了吧？

你喝得出茶因雨水、雪水而產生的差異嗎？我肯定是不行的，連黛玉也不行。黛玉隨口問：這也是雨水嗎？結果妙玉竟然冷笑她：你這是個大俗人。

黛玉和妙玉都來自蘇州的書香世家，顯然煮茶用水是書香世家貴族的基本修養，黛玉少小就離家進了賈府，把江南世家的生活習慣都忘了。她一開始來到賈家，也曾發現賈家喝茶習慣與在自己家不同。林黛玉家承傳五代，教女「以惜福養身」，吃飯後要過一點時間才吃茶，以免傷脾胃。但是賈家的人顯然就沒有那麼多規矩。

我看了一些資料說，清代的人對於喝茶，也真的沒有這麼講究，北京城裡流行喝的是茉莉花茶（香片）、綠茶和普洱茶，龍井什麼的還要晚一點才流行起來。有一回寶玉晚餐吃了麵不消化，所以想多玩一會兒。這時候就有人說：應該燜些普洱茶喝。晴雯忙笑著說：已經吃了兩碗「女兒茶」了。女兒茶大家也是考證了一片，按照前後文，我就當是普洱茶好了。

吃什麼東西搭什麼茶，這跟西方人喝酒有點像，剛剛也有提到賈母自己就挑惕酒肉後的茶。不發酵的綠茶有引清淨的陽氣上行之效，現在被認為最能保留茶葉物性的，可能就是日本的綠茶了。我們去京都買的玉露茶等高級茶，在種植的時候還要以稻草或網子等覆蓋在茶樹上，有人說是為了避免陽光直接照射影響風味，也有人說是因為茶樹向陽又耐陰，而且在陰處更能刺激向陽的升發力。玉露茶是用蒸青，不是用炒青，炒青或發酵過的茶，物性就不同了，升發陽氣的力道可能就弱。

所以，普洱茶、紅茶等等發酵茶，比較大的功能反而是調和飲食、去油解膩。整體來說，綠茶偏寒而普洱茶偏溫，消食積、解便秘，寶玉吃了麵怕不消化，應該就是喝了兩碗普洱「晚茶」。

我猜一般人泡茶，大概只有普洱茶「燜」著，其他茶葉通常不這麼做，怕澀。一般來說，沏茶是先放茶葉後注水，泡茶是先放水後放茶葉，都是不多久就倒出來，有的還計時，不太可能燜著茶葉。不過不管沏或泡，反正當時的北京人大概通稱沏茶，而且也都是「飲茶」而不是「品茶」。

飲跟品差在哪？妙玉倒是在書裡解釋了：「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

品是一杯，飲是兩杯，寶玉曾經有次在早上沏了一碗楓露茶，那茶是三、四次後才出色的，所以至少平日喝那個茶也得喝個三、四杯吧？只是當時的杯子肯定不大，三、四杯也沒多少，搞不好沒有200CC（楓露茶就不提了，聽說也是瞎掰的）。

不管怎麼說，至少我感覺飲茶究竟比品茶還要生活化許多。小時候我的祖母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在茶行「撿枝」，那時候我太小了，也太少有機會去了，對茶行的印象只留下溫度與味覺～裡面總好像有著乾燥的熱氣與茶香。可惜的是，從來沒看過祖母表演過她的工作技術，所以從頭到尾都不知道「撿枝」是什麼意思，以至於現在還得靠別人寫的文章來反覆確認。

因為祖母在茶行工作的關係，家裡從小就喝茶，也從沒有小孩不能喝的規矩，唯一的規矩就是不要喝多或太晚喝，免得睡不著。當時喝的大多是熟茶或半發酵的烏龍茶，紅茶倒是大了才開始喝。

現代的人，尤其住在城裡的，搞不好喝咖啡的比喝茶的多。據中醫說，咖啡破瀉而使津液血液下行，很容易有裡虛、裡寒的風險。人老就會「乾、冷、硬」，津液血液都瀉出體外，應該很乾吧？（我自己倒是挺乾的。哎。）

但若說到現代人喝茶，要是寶玉、妙玉者看到咱們現在滿街的手搖茶，而且還都是700CC，不知道是作何感想？當然，別說700CC了，光那個塑膠杯，妙玉應該就不肯跟咱們說話了。我也一直覺得700CC太多、太過了，為什麼要飲那麼大一杯？三十年前的珍奶明明才500CC啊！

如果每杯茶都是慢慢飲，並且依著時點喝，想必也能過上身在賈府的好日子。現代人的生活物質並不差，唯獨差的是「心境」。飯中悄然無聲，飯後片刻才飲茶，且一口一口，聞著香氣，斂著心神，也就不慌亂焦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