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見妳之後,才知道過去的自己,原來那麼孤獨
2004 年上映、市川準(1948 - 2008)導演的《東尼瀧谷》,改編自村上春樹收錄在《萊辛頓的幽靈》裡的短篇小說。必須說,這部電影的詮釋手法、配樂,尤其結局的改動,使得這個故事,較原著更為深刻動人。
聽著坂本龍一的鋼琴配樂、西島秀俊的旁白,安靜而緩緩向左平移的畫面,像翻閱小說一般,很文學的觀影體驗。不知不覺、幾年下來,反覆看了二十遍,再後來,也就忘了確切的次數。
反覆看是因為,對我而言,這是一部很美的作品。
但次數超過某個界限之後,那些台詞、停頓、情緒、運鏡,好像沉到了太深的地方,即便在螢幕前敲打鍵盤的此刻,還是不確定是否要說說這部片。太喜歡會失去客觀距離,太執著就無以取捨,因此,我沒把握。
過去,推薦給沒看過這部片的家人、朋友,沒有人喜歡,我覺得很孤單。
那這次,在這裡,就來說說因為喜歡而執著、因不被理解而孤單的感受吧。
靜靜琢磨直到透明澄淨
Tokyo Seed 500色鉛筆
坂本龍一的鋼琴旋律聽起來,也是這般靜謐澄淨無雜質的淺藍。
市川準導演將這部片著重於孤獨的描寫,然而孤獨也有很多形式,並不總是那麼沉靜、專注。儘管東尼瀧谷的孤僻性格,是從他古怪的名字影響而來,但真正影響他一生的,是他面對社會隔閡所採取的適應方式:他善於讓自己完全沉浸到事物的細節裡面去,透過專注,他反而比其他人更不寂寞地度過大量的獨處時光。
因此這種孤獨,並不憂鬱,反而在寧靜深處生長出喜愛 —— 東尼堆沙堡,堆出了完美比例的一艘軍艦;東尼畫畫,用整節課畫了一片擁有完整葉脈的樹葉;東尼買麵包,蹲坐在師傅切吐司的機器前,凝視反覆運作不失毫釐的刀片。
住進細節裡的東尼,不意外地成為一位傑出的插畫家。
「我並不覺得特別孤單」
直到愛上她
「結婚後偶爾還是會想:再次變孤獨的話怎麼辦?
光想就害怕得直冒冷汗」
「遇見妳之後,才知道過去的自己,原來那麼孤獨」
這句話,是東尼求婚的時候說的。他愛上並追求這位「穿起洋服來非常好看,彷彿是為穿衣服而生的」女子,並且知道對方已有男友、可能無法在一起時,前所未有的孤獨感浸沒他、每一秒都痛苦難熬,感覺自己好像就要死掉了。
他思考了很久,最後決定盡可能地將這些感受傳達給對方,於是相約見了面、用言語、用表情,完整地說。
後來,她答應了。
最難熬的那段期間,電影呈現很暗的色調,難熬的那種孤獨確實是黑暗的顏色,伴隨著恐懼,不被愛的恐懼、不值得被看見的恐懼。身在孤獨中,有時候連自己也看不見自己,可不是嗎,我們本來就看不見自己,除非有鏡面以及光線,不然,死亡還會那麼孤獨嗎?
一旦開始在意某個人,就難以繼續住在自己關注的細節裡,不小心就會掉入對方的雙眼,去看見自己笨拙了、笑了,去預視一種被愛、被珍惜與陪伴的未來。
在愛之中,變得脆弱、變得溫柔。
戀物?美的執著?
「我是個有些奢侈的人,生活費之外的全部,都拿來買衣服了......」兩人還沒在一起的時候,她告訴他關於自己的事。婚後,她的這些高級名牌服飾、鞋子、配件,擺滿了家中一個專用的房間。
說到底,瀧谷太太也是住在細節裡的人,只是更危險一些。她用這些皮布毛料的質感、俐落的剪裁、時尚的款式與精緻的作工來填補靈魂。她不是只崇尚名牌,而是深深掉入美、以及擁有美的慾望裡去。
電影中出現的幾雙鞋,此後就成了我目前看過,最美的鞋子(可能也跟我很少逛街、孤陋寡聞有關)。其中讓年輕時候的我心心念念、每次經過鞋店都忍不住想找找看有沒有一樣的款式,而從來沒有尋見過的,是這雙黑皮革魚口高跟涼鞋:
當然,其他物件也很美,它們被放在電影裡,是被精心挑選、期待發揮作用的。什麼樣的作用呢?與其說是視覺享宴,不如說,是體會瀧谷太太內心的欣悅與折磨。
這些氣質內斂、高雅,甚至甜美的款式,表面給電影的美感增色,深層為了讓故事後半部的情節具有說服力 —— 瀧谷太太車禍過世後,東尼聘用跟妻子衣鞋尺寸一模一樣的女性擔任秘書,把這些幾乎全新的高級服飾當作制服來穿,並沒有其他工作之外的奇怪要求。一位應聘的女孩瀏覽了整房間尺寸相仿、彷彿為自己訂做的服飾之後,蹲在地上痛哭失聲。
怎麼了呢?
對不起...... 我...... 不知道...... 大概這輩子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這麼漂亮的衣服。(來不及穿它們就死掉了...... 是什麼感受呢?)
—— 這場哭戲要能說服觀眾,而且是從小說情節移到電影,困難度變得更高:前者由讀者的想像自行完成,後者仰賴演員的肢體語言,以及電影前半對服飾美感的展現與鋪陳。
女孩回去後,東尼坐在昏暗的更衣室裡許久,那些衣服像是妻子的影子,卻日漸黯淡下去。太痛苦了。他決定請收購二手衣的人粗略估價後帶走,並告訴女孩不需要來上班了:「原先帶回去打算替換的那些就送給妳,作為交換、請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
「這回,東尼瀧谷真的變成,天涯孤獨的一個人了」
比文學更文學的結尾
電影對這篇小說改編最成功之處,在於結尾,加入一段開放式的懸想:
多年後,東尼整理舊物時,看見履歷表上一位女孩的照片,不假思索地趕緊將文件從焚燒的紙簍中搶救出來,猶豫再三後、撥了電話過去,女孩在家門口被鄰居耽擱、遲遲沒接,東尼有些心慌地把電話掛上。
這個段落輕輕打中我對一個好的小說結尾的期待 —— 它對孤獨二字又有了更深一層的詮釋:
不只空蕩的家,當回憶也漸漸淡去之後,孤獨可能是:我愛過、活過,卻沒有人知道、也無以說起。
唯一與這段經歷有些許連結的,只剩那個在更衣室裡、莫名為這一切哭過的女孩。
當然,原著也相當出色,才讓人有這麼深的感觸與動力,想將它拍成電影。
最後,想提這部片當中,一個極簡、極安靜,且只拍攝演員背面的場景,竟然將東尼喪妻當晚的悲痛充分地呈現出來,可見導演用畫面說故事的能力:
這個畫面左邊是帶太太的骨灰回家後、洗好澡,坐在客廳的東尼。
右邊是太太的遺照。
中間是家裡養的仙人掌,太太曾說,那上方結的新芽好可愛,就像小寶寶那樣。東尼慣性拿起噴水罐想澆,但罐子空了,大概想了些什麼,他終於倒在沙發上泣不成聲。
此外,片中兩位演員分別分飾兩角 —— イッセー尾形飾演東尼瀧谷以及東尼的父親、宮澤理惠飾演東尼的妻子以及應徵的女孩 —— 也是這部片用極簡的形式創造出的特殊美感意義。
東尼瀧谷式孤獨
寫到這裡,給自己一個獎勵:今後因喜歡而執著、因想分享或渴望被他人理解而生發的孤獨,就稱它作東尼瀧谷式的,並且冠上這個靜靜琢磨直到透明澄淨的美麗色彩。畢竟,能遇見某些令人深深喜愛的事物,這件事本身就很美好了,而世上值得去領會、去喜歡的,還有很多很多。
住進喜愛的細節裡的我,並不覺得特別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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