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財依然十分冷靜、有禮,抬了抬頭,直視他的眼睛,朗聲道:「我和對面的顧師傅談定,自今天起,我就過他那邊學徒了。這幾天我想清楚了,他說得很有道理,我在你這裡就算學成出師,也不過是一家板鴨店的老闆。」微微向他彎了彎身:「丁師傅,這陣子謝謝你的照顧。」往門口走兩步,想起什麼似地回頭交待「二花我帶走了。」而後轉身離去。丁有貴和惠娟依然僵坐,聽見關門聲,好容易眼珠子和頸椎骨先活了過來,不約而同抬頭看他,三人默默,半晌,惠娟吁了口氣說:「你倒好,我前前後後忙和一場,可連個謝字都沒撈著。」守道只被這一番言語激得渾身打顫,莫名其妙地怪笑一聲,自顧自的說:「聽見了嗎?他居然帶著姓喊我“丁師傅”。」
四頭得知變故,扔下攤子衝過街來像枚火箭炮。丁守道心灰意冷,朝他搖搖頭:「別問,這事就這麼著了,我不想討論,別拿出去當閒事說,就算做兄弟的拜託你。」四頭唯唯諾諾,嘆了口氣:「你心情不好,晚上咱們出去喝兩盅。」守道成了搖頭娃娃:「不喝。四頭,對不住呀,這幾天,你容我取靜。」四頭也覺氣沮,他認識的守道是個實心、重情的人,這事讓他太難堪,兩門隔街,出出入入的,指不定師徒兩人往後天天還碰得著面,當初這店面三人買下來做的是一輩子的打算,就想搬家避走還沒門呢。
板鴨店還不到六點就下了鐵門,惠娟提著飯盒,裡裡外外找不到人,一通電話打回家劈頭嚷嚷:「守道也不見了。」丁有貴抓著話筒一愣,怒斥:「就你們女人家!幹什麼都這樣咋唬!什麼叫“也不見了”!」幾句話衝出口,一時自悔,那孩子一篇話說得,這家人誰不彆屈,緩了聲調說:「妳先回來吧,他心裡悶,出去轉轉也好。」
丁守道帶了一手台啤,悶坐在公園裡一口一口地啜飲,直至天黑,又晃到快炒攤上就著兩個小菜,要了瓶紹興續飲。他並不憤怒,也並不怨這孩子負心,心下一清二楚,自嘆「果然我並未貼心對待。人心真是矇不得,那狗比我拿得出全副心腸和他相親,留著狗是對的。」無關私情,一切依理寬諒其實特容易,對於添財的選擇,守道胸中毫無芥蒂,只是酒愈喝、酒氣愈上臉,整個腦子就愈混沌,無論如何弄不明白,師傅這一路、自己這一路、再加上惠娟這一路,從艱難的日子裡一步步過來,尋處安身立命,志向的確淺鄙,也的確沒有人想過大富大貴,但這板鴨店原是他們小半生勞心勞力積攢下來的光榮,這所有,怎能被個外來的小子幾句話否得這麼輕易?怎麼能夠!
他酒量本來不淺,壞在空腹,兩種酒一混,驀然起身時簡直天地迷茫、不辨東西,見樹扶樹、遇牆扶牆,勉強走了一段,乾脆靠著騎樓邊一屁股坐下,胃裡翻江倒海,僅憑著一點清醒的意識,儘量把脖子伸遠去吐,哇啦啦好容易告一段落,竟不知身在何處,瞇著醉眼四下尋水,被邊上一團蠕動的黑影嚇了一跳。他努力撐開眼皮,定睛一看那黑貓三腳白襪,望著他也不動、也不走,一個勁兒咪嗚。守道正了正身,伸長了手去搆,搆著了把那小貓拉近,扶著牠站姿對面,像哪家婦女誘哄孩子笑意可掬,一時扳正了貓臉豪氣干雲地發話:「亂世扶傾、江湖仗義,今兒你叫聲師傅,往後呢,只要我有個饅頭,定有你的一半!嗯?」怪道那貓,驀然受控也不掙扎逃脫。初冬天氣,守道懷抱著皮毛溫暖的事物,醉意入痴,唱兩句、撫一把「莫愁湖邊走,春光滿枝頭。花兒含笑,碧水溫柔。莫愁啊莫愁,勸君莫憂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