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守道在回程的公車上回想過程及形狀,若是來對這人說教的,那麼此行的目的未免荒謬。他原本想幹什麼來的呢?目的居然糊在一團交鋒的言詞中再也辨不清了。他覺得有點沮喪,每遇見這樣的狀況,他總是被迫居於一個很被動的位置,事前演練、面面周全的說詞那麼容易就被非理性打斷而遭到棄置,最終他連自己方才到底說了什麼都不甚明白,更別提「理性評估效果」了。回到店裡見到添財,默默相對一眼,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別擔心,這人呢,再糊塗、再不明事理,也總記得他是你阿爸,你是他兒子。下回機伶點,別逞強討打吃,見狀況不對,我們還沒腿跑嗎?」一番柔情勸撫,照樣無法評估效果。
主動做了什麼之後,「第二次」讓他十分不安,這是個驗效的時刻,與其說是憂心這孩子再度受到暴虐的對待,還不如說他更怕面對自己的無力感,深深自愧於意識到他將被迫在添財面前承認「這事你只好照舊忍著,直至你不能忍或願意暫時選擇放棄這一段惡劣的親情關係為止。我雖是你的師傅,但無力將你帶向比現在更好一點的處境。」但凡常態關係能維繫住,總賴一個依慣性相生的因果循環;一旦有個即使再微小的外力涉入,涉入的過程中有什麼被吸納了,維繫著這個關係往覆循環的模式就有修正或改變的可能性。他不知哪一個環節產生了新的變化,也不太敢確定這個變化是不是源於自己的作為,或許那天的會面中,他試圖讓那男人意識到他與這孩子之間的共利基礎真的獲得承認了。接下來的第三次、第四次以至於每一次,一個新的循環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形成、運作、成為常態。守道只覺僥倖,滿心欣慰,即使受惠者並未有一字表達感激之情。
自從江承林提著一摞青蟹北上與他們共度秋節之後,他和大伯便沒會過面。守道隱約覺得,從新竹的來信少了,有時連他寄去的信也不見回覆。丁有貴的健康出了狀況,漸漸從廚房淡出後,丁守道便成了板鴨店的主心骨,儘管心裡有些疑惑、有些不安,但苦於無人替手,想丟開一天前去探看都是難事。由於教職員宿舍內沒有電話,必需由學校門衛代轉,守道幾次拿起話筒,總是猶豫矜情,忌憚一切疑心都是庸人自擾。某日丁有貴跨進店裡,一眼見守道抓著兩張信紙,臉色白煞,還沒來得急開口問,守道抬起臉來像孩子般地徬徨無助:「我覺得大伯不太對,我得去一趟看看。」見守道神色大異於常,丁有貴連聲問道:「怎麼!什麼事不太對?」守道搖搖頭:「就是不太對。」自幼至今,他太熟悉由一張張信紙上的文字在他心裡建構起來的形象裡大伯是個什麼樣的人,雖然從人世間的大悲大憤、生死交關處走過來,那一向是個意興疎朗開闊,樂觀、理性、常心應世兼有俠情的男子。他的大伯從來不屑於在文字中濫縱私情,傷春悲秋、自怨自憐。守道心跳突突地執著緊抓著信裡悚人心目的那些斷句「中道失家,異鄉孤客」、「年近晚秋一事無成,回首前塵,敢惜時光流速」⋯⋯這些句子裡深沈而陌生的感傷把他嚇住了。那天守道早早地讓添財和惠娟先回,獨自忙到午夜,把明日店內所需一口氣準備齊當,隔日一早,匆匆奔赴新竹去了。
由於意起倉促,守道站在宿舍前抬起手來扣門時才陷入一種突如其來的不確定,開始後悔,這事真該打個電話。不期而至的內建值就是「不遇」,總覺得機率最高的可能性是「大伯有課,這會兒根本不在宿舍。」因有這個預感,聽見屋裡響動、有人將來應門時,便是紮紮實實的意外之喜。打門內探出一張焦黃困頓的臉,見是守道,頹靡的眼睛驀地一亮,兩頰陷落的深度隨笑容和話語起伏變幻:「呀!守道!怎麼來了?也不打個電話。」一進門整室藥味撲鼻而來,守道急得幾乎要哭,慌張地看著男人:「前後不過一個月沒見,這怎麼了?病成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江承林淒然一笑:「是我給你去的那封信寫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