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有貴一邊默默聽說,心裡不太贊成,覺得這做法不厚道。避過添財,私下對守道說:「知道你心疼孩子,但人家父子親情,你既決心依情涉事,沒法調和罷了,怎能憑意氣給孩子撐腰,挑唆他和家人決裂?」守道憤憤不平地說:「難道讓孩子捧著辛苦錢站上門去挨他白打就合情合理了?」丁有貴慢條斯理地搖搖頭:「倒也不是這麼說,唉,我說你這臭小子讀了一肚子書,光曉得拿話來頂我,臨事也不知能派啥其他用場。」說罷很冷血地把難題扔還給守道,轉身回房去了。
接下來一個星期,守道得空就為這事犯愁。如何能不破壞他人親情,又不讓送錢上門的人挨長輩不合理的老拳教育。四頭義憤填膺地說:「若不然,我跟你去一趟,我的個頭至少比你鎮得住人,嚇嚇那個孬人。」一面把指頭掰得喀啦作響。守道瞪他一眼:「省省吧,你這路數不是半斤八兩,若是傷了,我怎麼跟嫂子交待?」四頭連呸兩聲,怪聲怪氣地說:「你這是瞧不起我吧,想當年,老子⋯⋯」守道看那樣子忍不住笑說:「我都把嫂子請出來了,你還不開悟。有妻有子都當爹的人,讓我做個損友,號召你去做打手,你想想這事有沒有哪裡不妥啊?」
「去一趟」守道想,起碼為這孩子去論論理「好歹我是他的師傅。」
當丁守道再度站在那間鐵皮工廠前時,實在也沒想過此行能徹底杜絕什麼他由衷覺得不合情理、太過惡質的現象。但在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之前讀過的那些歷史故事裡,但凡有人要去做作些什麼影響他人、甚至抑制他人、傷害他人的事時,找到一個端得上枱面的理由或名目之所以這麼重要,這個名目或理由首先壯的是主動作為者的行色,讓自己相信此舉的正當性和必要性,依心實踐時,便能有充足的自信免於膽怯猶疑。
像這樣整天敞開大門的小型工廠,通常會在門口栓隻機警、凶惡的大型犬充當門鈴,無論機具如何遮蔽視線、機器運作時發出多大的噪音、也不論埋頭工作的人多麼專心,很奇怪的,狗吠聲總是能穿越重重蔽障、成功抵達耳鼓。只要一聽見狗吠,就知道有生人靠近。丁守道依生客的本份,立等在門前,見著男人應聲而出,依最生份的禮數,點頭、微笑、招呼:「王先生。」忍不住疑心這男人時時心情都不甚平和美妙,但這回,他確定這男人的神智是清醒的。狗依然狂吠,那男人轉頭一聲暴喝,掐斷了空氣中狂躁的聲線,警戒地打量來人:「免了在那裡先生後生,是你教了猴囡仔跟他老爸作對?」一個星期過去了,守道瞄了瞄男人小腿上一大片剉傷未癒,心想:「你父子兩都是狠角色,我哪裡有這等本事。」臉上苦笑漫應:「千萬別誤會。我今天特別來一趟,王先生,那畢竟是自己的孩子,他巴巴的送錢回家,不論多少都是心意,你又何必⋯⋯」話沒說完,那男子突然暴起,惡狠狠地指著守道口沫橫飛:「幹恁老母!師傅算啥肖!恁父教示囡仔,就算打死了也是我家的事!」守道畢竟是半個讀書人,萬事好說,頂不耐煩拿文明禮數和野人周旋,剎時心意俱懶,收了笑臉,一副身子板打得筆直,冷語答道:「就依你說的,老子在上,天底下的師傅確實不算啥肖,但我花錢雇了你家的孩子、費心教他謀生技藝,為的是有人幫手,你把他打壞了,連口大鍋都搬不動,我豈不是貼錢幫你養孩子?你家父子搬武行我管不著,就算動刀動棍,也是警察局的事,但今天我把話撂這兒,只要見著他回來身上帶傷,我就扣工資,幾天好全,我就扣他幾天工資,你動手之前先記住了,那裡頭可有你的買酒錢。」話畢轉身走人。